周氏在这一刻,她并不知道,这确实是她最后一次走过坤宁门了。
……
萧胤棠盯着自己母亲渐渐离去的背影,目光阴沉,肩膀微微一动,就要从地上起身,却被身畔的章凤桐一把压住了手。
“千万不能冲动!母后已经不保,你便是再去万岁面前为她说话,万岁也不会听的,不定反倒迁怒于你。所幸母后后位尚在,太子如今当隐忍,日后伺机而动,妾料,此应当也是母后之愿。”
章凤桐压低声,飞快地道。
萧胤棠盯了她一眼,撇开手,从地上起身,径直转身,朝往东宫而去。
……
当日,满朝文武官员便得知皇后迁宫去往西苑代民祈福之事,无不吃惊。礼部颁文表了一番。群臣私下暗议,揣摩过后,虽依旧不明就里,但隐隐也知,继周进之后,周后也是彻底不容于皇帝了。
周家门前,人人避而走之。章家许是物伤其类,章老这几日亦托病不出。平静的朝堂之下,看不到的暗流,无声涌动。
裴家大房,这几日却闹了起来。
周后名为迁宫祈福,谁不知道,皇帝这是容不下她了。动了她,不啻于给太子难看,听说宫中很快又要有新娘娘进来,日后情况如何,实在难料。
辛夫人心中后悔当初让儿子娶了周娇娥,但生米成了熟饭,如今只能自认倒霉,对着周娇娥,虽依旧不敢发威,但也不复从前的忍让,脸色却是难看了不少,裴修祉更是没了耐心,周娇娥捧着肚子要挟也不管用,屋里终日哭闹声不断,最后还是辛夫人不想被二房暗中笑话,命人将院门关了,以养胎为名,不许周娇娥随意出院。周娇娥似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后台突然去了大半拉了,想着日后还要仰仗肚子里的儿子,便也渐渐收敛,开始养胎,家里终于清静了下来。
这个岁末,便如此匆匆忙忙地过去了。
入了春,这些时日,嘉芙开始收拾行装。
就在几个月前,回了泉州的孟氏来过一封书信,信中提及一句,说祖母胡氏在夏末,染了场风热,后来病虽好了,但入秋之后,身子骨瞧着却有些弱了下去。当时裴家这边,老夫人也是病重,嘉芙分身无术,只能回了封信,随信同寄了些药材,聊表孝心。如今过了年,裴右安丁忧在家,终于无事,又出了热孝,得知胡氏身体不如从前,前几日主动提议,说趁入春,亲自陪嘉芙回一趟泉州探亲。
再过些时日,三月的泉州,城里城外,到处开满刺桐,这样的景象,在京城中绝难见到。嘉芙对生养了自己的那个地方,极有感情,去年年底之时,心中便有了这样的念想,只是刚出热孝,且这几个月来,裴右安虽闭门谢客,终日在书房里,或执卷,或作画,或教她读书,看似悠然度日,但嘉芙却感觉的到,他始终有他自己的思虑,并且,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她便也难以启齿,一直压在心底,却没想到,还是被他看了出来,主动说要陪她回泉州一趟。
嘉芙欣喜雀跃,早早地收拾好东西,择好吉日,日夜盼望,终于到了出发那日,风和日丽,和裴右安一道,向辛夫人辞了声别,嘉芙带着刘嬷嬷檀香木香等人,裴右安随行杨云和另几个随从,一行总共十数人,到了码头,登上大船,迎着吹面已然带了几分骀荡的南风,扬帆南下而去。
第71章
嘉芙如花解语,朝夕伴在裴右安的身侧。这一路南行而下,春光渐浓,裴右安渐渐似也抒出胸中块垒,晨间和她调琴鼓瑟,日暮临窗同听棹歌,宛如浮生投来半日空闲,嘉芙心旷神怡,倘若不是想着早日和家人见面,心中倒是暗盼,这旅程永不到头才好。
这日,船入了福建,傍晚停靠在一处名为琅门的小渔港,船夫上岸采购补给,过一夜,明早继续上路,这样再走五六日的水路,便可抵达泉州了。
天色渐黑,舱室里掌了灯,此刻睡觉还早,一吃完饭,嘉芙便叫檀香拿出小棋桌,摆在舷窗畔的一张宽榻之上,亲自爬上去铺设,捧出棋罐,准备好了,叫檀香等都散了去歇了,就把看书的裴右安强行拖了过来,要他再陪自己下棋。
裴右安精于弈道,一路同行,常和嘉芙下棋消遣。嘉芙也会下,并且,棋力也不算很弱,可惜和他相比,还是不堪一击,往往下到最后,裴右安便是想让她赢,也苦于没有落子之处。一输再输,嘉芙被激出好强之心,便不肯和他下了,那日特意上岸,买了本棋谱回来,就此茶饭不思,抱着苦读,加上身边又有裴右安这位良师调教,短短不过大半个月,水平便精进了不少——至少嘉芙自己感觉如此,方才想着,自己这两天背着他,偷偷新研究了一手棋谱,精妙无比,实在想看到他吃惊的样子,吃完了饭,就迫不及待地拉他过来下棋。
裴右安被她拖着过来,坐下陪她落子,他执黑,嘉芙执白,照例是他让三子。嘉芙跪坐在棋枰之前,专心致志,绞尽脑汁,一心布局,想将他黑龙引入陷阱,偏偏他就是不入套,还闲闲地靠坐在舷窗之侧,一手拈子,另手拿了本书,仿似陶醉其中,自得其乐,分明心不在焉的样子,嘉芙便停了手,气道:“你欺负我!”
裴右安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见她隔桌,撅嘴怒视自己,这一番小模样,瞧着倒是惹人喜爱,却忍不住要再逗逗她,挑了挑眉:“我怎欺负你了?”
“你瞧不起我!一心两用是个什么意思?”
裴右安忙将书放在一旁,向她赔罪,又保证自己会好好下棋,果然,接下来便正襟危坐,嘉芙这才作罢,继续落子。
只是还没走上几手,听到“啪”的清脆一声,他在边角落下一子,随即收手,道了声承让。
嘉芙盯着棋枰瞧了半晌,才回过了味,顿时傻了眼。
自己方才一心只想做局引他入彀,未免忽略了边角大势,他这落子之位,看似平平,实则下在棋眼之上,如神来一手,将黑龙首尾相续,势吞半壁,胜负实际已定,白龙便是不肯立刻认输,再继续在无关部位继续落子占地,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徒劳无功。
嘉芙抬头,见裴右安望着自己,一脸的歉色,眼角却分明挂笑,顿时恼羞成怒,“哗啦”一声,抬手就把棋面胡乱给抹掉了,横他一眼,哼了声,扭身便爬下了榻,不再理他。
裴右安在她身后笑出了声,抬手一把抓住了她,将她强行拖了回来,搂入怀中,端详了下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我的芙儿恼了。罢了,再陪你下一局吧,这回定要老老实实上你的当,你可满意了?”
嘉芙本已乖乖入了他的怀中,一听,原来他早就看破自己心思,赢了自己就罢了,偏这会儿还不忘取笑,顿时又恼了,奋力挣开他的胳膊,气道:“你就会欺负我!我不和你下了!放开我,我去瞧瞧宵食……哎哟,你做什么……”
抱怨声中,嘉芙被他凌空抱起,横在了榻上,裴右安一个翻身,顺势便压了上来,两人半边身子横在榻上,半边腿脚挂在了外头。
“不想吃东西。就想和你下棋。”
裴右安抱着她道,带了点调笑的意味。
嘉芙脸庞红红,却不依不饶,作势要走,身子在他身下扭的成了麻花糖,忽觉他静了下来,俯首,贴唇到了自己耳畔,低低地命了一声“不要动”,声音略微喑哑。
嘉芙一愣,立刻顿悟。
祖母去世,裴右安作为承重孙,按制服斩衰之礼,期间夫妻自然不可行房。
先前祖母新丧不久,热孝期间,人都还沉浸在悲恸之中,嘉芙自然没想过这个。现在出了热孝,两人正当年轻,感情又好,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有时不可避免,便会遇到如同此刻这般的尴尬。
这种服丧,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说白了,其实不过就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已,夫妻之事,关起门来,谁知道那么多。但嘉芙却知裴右安,虽心疼于他,却也不会故意在这种时候还要撩拨,感到他身子起了异样,立刻一动不动,睁大眼睛看着他。
裴右安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仰面躺于榻上,抬手压住了脸,半晌,吐出了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
嘉芙偷偷瞄了他下头一眼,爬了过去,小声道:“大表哥,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裴右安附耳,低低地道:“芙儿,委屈你了。”
嘉芙使劲摇头:“我多久都没关系!”
裴右安不再说话,只笑了,眉目温柔,伸臂将她搂入怀里。
银烛高照,水波澹缓,舱外偶有几声船家走过甲板发出的脚步之声。
嘉芙闭目,小鸟般依在他的怀中,和他静静相拥,心中只觉安谧无比。
突然,耳畔传来一阵迅疾的锣声,中间夹杂着一阵模模糊糊的呼声,因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在喊什么,但感觉的出来,岸上起了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