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公爷见小儿子被人扶着尚且走一步喘三步,不过才短短一日一夜,便像是老了十几岁般,鬓间甚至还有了白发,心软之下,倒把素日对他的嫌恶去了个七七八八,一听完陆中昱的来意,便很爽快的同意了接陆明珠回来。
次日上午,陆明珠便被接了回来,她在陆老夫人的陪嫁庄子上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看起来倒是长高了不少也稳重了不少,但她心里却一直憋着一股气,原是打算回来好生找福惠长公主诉诉苦撒撒娇,以后再不回庄子上的,那样的日子,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过。
却没想到一回来便面对的是弟弟没有了的噩耗,陆明珠当即被打懵了,哪里还顾得上与福惠长公主撒娇,自己也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待哭过一场,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后,又闻得福惠长公主一心求死之事,她不免又哭了一场,趴在福惠长公主床前苦苦哀求:“娘没了六弟,还有我呢,难道娘忍心扔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不成?我已经没有了弟弟,若再没了娘,我还活着做什么,倒不如与娘一块儿死了的好,如此黄泉路上,我们母子三人也好有个伴儿……”
只可惜无论她怎么哭求解劝,福慧长公主仍是既不肯吃药也不肯吃东西,太医见此状也是束手无策,只得擦着额角的汗与陆中昱说:“如今除非长公主自己想通,否则,只怕至多三日……府上就得准备后事了……”
一时间长公主府与定国公府都是愁云一片,只瞒着陆老夫人一人罢了。
陆二夫人冷眼旁观了两日,见时候已是差不多了,这才换了一身素色衣裳,打着‘安慰解劝’福慧长公主的旗号,坐软轿被惠妈妈等人簇拥着去了长公主府。
一时到得长公主府的上房,果见福慧长公主正了无生气的躺在奢华的黄花梨拔步大床上,面色惨白,容颜憔悴,眼角还有残泪,整个人几日之间便老了十岁都不止,显然已被丧子之痛给彻底击垮了。
坐在她床尾的陆明珠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面色惨白,双目红肿,瞧着实在可怜至极,就更不必说屋里众服侍之人了,整个上房都弥漫着一股低沉的气压,让人一进来便觉得无比的压抑。
陆二夫人心下立时前所未有的解气与痛快,在心里恶狠狠的说着,贱人,你也有今日,活该!又后悔自己不应该拖了两日才来,该贱人甫一回府时便来的,如此岂不就可以提前两日欣赏到贱人生不如死的样子了?
面上却丝毫也不表露出来,而是未语泪先流,不及行至福慧长公主床前,便已哽声说道:“虽说五爷不幸去了,可长公主还有四姑娘,长公主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四姑娘考虑才是啊,她年纪还小呢,万万离不开您的照拂,不是有一句话‘有娘的孩子是宝,没娘的孩子是草’吗,您难道就真忍心扔下她一个人,将来在新人手下受尽百般苦楚不成?”
若是换作平日,陆明珠才听不得陆二夫人这话,她是县主身份尊贵,谁敢给她气受?而且也未必会拿正眼看陆二夫人,但现在正是她满心凄惶与无助之际,见陆二夫人自己都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走路都发飘了,尚且要强撑着过来安慰解劝她母亲,她不免难得生出了几分感激来,而且陆二夫人这话先前可没别人说过,虽不中听,但忠言逆耳,指不定母亲就听进去了呢?
因忙哽声附和道:“是啊娘,二伯母说得对,有娘的孩子是宝,没娘的孩子是草,您难道就真忍心让我将来在后娘手里吃尽万般苦头不成?”
又请陆二夫人坐,“这两日我与父亲是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大伯母与大嫂子并姐妹们也口都说干了,只可惜我娘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如今就看二伯母的话她能不能听进去几分了。”
陆二夫人拿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泪,才与陆明珠道:“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可怜见的,瞧这小脸瘦的。你若信得过我,不若将屋里服侍的人都带出去,让我单独与长公主说几句话儿可好,这么多人在,一来我有些话不方便说,二来长公主便有情绪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宣泄出来,只能生生憋在心里,身体又岂有不憋坏的?”
陆明珠听这话有理,忙破天荒恭敬又不失感激的应了一声“是”,领着屋内一众服侍之人鱼贯退了出去。
余下陆二夫人见屋里再无别人了,方轻声与福慧长公主道:“长公主,我知道您心里难受,要说两府里如今有谁最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必定非我莫属,长公主可还记得十四年前,我的适哥儿也是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里的日子因病夭亡的?因为天气寒冷,他的身体也冷得快,我抱着他的尸体坐在熏笼前拼命的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可他的身体仍是越来越冷,直至彻底僵硬,我真是好恨啊,恨上天为什么不夺走我的性命,偏要夺走他的性命!要不是当时我腹中已经怀了雅丫头,我必定已随他去了,饶是如此,雅丫头依然早产了,我还因此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了……我怎么会不明白长公主的心情?”
一席感同身受的话,也不知是不是正说到了福慧长公主的心坎儿上,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眸里满是血丝的看向陆二夫人哑声道:“二嫂今日若不提起,我还真忘了当年适哥儿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去的了,也就难怪二嫂最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我真真是……生不如死啊……”说着眼角又有泪水滑下。
陆二夫人听得福慧长公主亲口说自己现下生不如死,心下不由越发的解气与痛快,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才道:“再是生不如死,到底也得继续活下去不是?您看我,不也这么过来了吗,您至少还有四姑娘呢,就跟我至少还有雅丫头一样,而且就算我们自己不也生了,不也还能认一个庶子在膝下为自己养老送终吗,至多留子去母也就罢了,谁养的孩子与谁亲,天长日久的,也与自己亲生的不差什么了,您说是不是?”
福慧长公主闻言,却是攸地拔高了声音道:“我可是公主,天生就是金枝玉叶,我的驸马怎么可能碰别的女人,还要让我帮着他养别的女人生的贱种,他简直就是做梦!我方才还以为二嫂最能明白我的心,几乎就要引二嫂为知己,敢情二嫂见我还不够痛,竟还要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呢!”
公主又如何,不一样死了儿子再没了指望……陆二夫人暗自冷哼着,面上却忙做出一副悔愧至极的样子,急声道:“我没有往长公主伤口上撒盐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虽说话是不中听了一些,但我绝无半点坏心,还请长公主明察。”
福慧长公主见状,沉默了片刻,方叹道:“我如何不知道二嫂是为了我的好,可要我亲自将自己的丈夫送到别的女人床上去,那也是万万不能够,至多我去求老国公爷,让他下令将大嫂家的迁哥儿过继给我,再不然自旁支里挑一个无父无母的过继了来也就罢了,我总不能已经没了儿子,再连丈夫也一块儿失去罢,那就真是即刻要了我的命了!”
陆二夫人闻言,心下又是一声冷笑,你受不得丈夫背叛自己,岂不知你丈夫早在十几年前就已背叛了你,连与别的女人生的女儿都那么大了,你就等着气死罢……念头闪过,眉头已是皱了起来,摇头缓声道:“大嫂有多疼迁哥儿长公主也是知道的,只怕便是公公亲自下了令,也未必会同意过继他给您,而且迁哥儿都十三岁了,早已养不熟了,再说旁支里,无父无母的倒是多,但出挑的却没几个,而且焉知三叔就肯同意,毕竟他又不是再不可能有亲生子了,岂有放着亲儿子不要,反去替旁人养儿子的道理?”
福慧长公主又是一阵沉默,才低声问道:“那依二嫂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心里却是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某个猜测,若不是握紧拳头强自忍着,几乎就要忍不住爆发了。
陆二夫人却是不觉有异,只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毕竟只有儿子才是女人最大的底气,不管那个女人是公主还是皇后都一样,这种感受还有谁会比她体会得更深吗?因故意思忖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长公主,但又怕长公主生气,所以一直忍着,如今却是不得不说了……”
福慧长公主的心猛地一跳,知道关键中的关键来了,但方才被气得嗡嗡直响的脑子反倒清明下来,一副急切的样子道:“二嫂知道什么就直说,现下这屋里又没有第三个人在,二嫂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陆二夫人一脸难色的迟疑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般说道:“虽说这事儿其实不该由我来说,但事涉长公主的后半辈子,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长公主可知道老夫人何以不接旁人,偏要接了显老爷家的两位姑娘进府来养活?那两位姑娘的确出挑,但族里又不是就真找不出一两个与她们不相上下的人选来了,何以老夫人谁都不接,偏就接了她们?皆因那位萱姑娘,其实不是显老爷的女儿,而是……而是三叔的女儿,乃是当年您怀着五爷时,三叔不敢明着偷腥,于是就将主意打到了老夫人屋里最漂亮的丫鬟知画身上,老夫人不忍委屈儿子,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至知画大了肚子,眼见纸已快包不住火了,老夫人这才当机立断,将知画许给了显老爷,这才有了萱姑娘的……”
话没说完,福慧长公主已红胀着脸怒声道:“二嫂此话当真?那个萱姑娘果真不是陆中显的女儿,而是陆中昱的女儿?怎么这么多年下来,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二嫂又是怎么知道的?该死的陆中昱,竟敢背叛我,看我饶得了你饶不了你!还有老夫人,我为她儿子辛辛苦苦的生儿育女,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她竟还怕委屈了她儿子,背着我把自己的丫鬟给她儿子享用,就没见过这样的婆婆,我必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陆二夫人忙道:“我是有一次经过花园时,无意听两个老婆子说的,而且听她们的口气,府里好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约莫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没人敢传到您耳朵里罢了。您且先息怒,我告诉您这件事并不是为了白惹您生气,也不是为了让您与三叔和婆婆生分的,若真如此,我岂非就成了那等挑拨离间的小人?我是想着,三叔既有萱姑娘这么一个女儿,没准儿就还有别的儿子呢?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您何妨问问三叔,若是真有,您便出面将人接回来养在自己膝下,岂非您既有儿子了,又让三叔感激你,还不必忍受亲自将丈夫往别的女人床上推的痛苦了?”
福慧长公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只是道:“听二嫂这么说来,倒的确是个一举三得的好法子,不过到底有没有,我还得先问过驸马才知道。”
说完扬声向外道:“来人,即刻将老国公爷、老夫人、大老爷、大夫人、驸马并二老爷都请过来,就说我有一件事要当着他们的面问驸马!”
这是打算当众兴师问罪了……陆二夫人心中暗暗称愿,嘴上却苦口婆心劝道:“您到底与三叔夫妻十数载,如今又才共同经历了丧子之痛,依我说正是该相互扶持着继续过日子,增进感情之时,您可千万不要与他生气,弄得夫妻之间生分了,不然将来您老了时,可怎么样呢?”
陆二夫人一朝大仇得报,得意忘了形,竟没注意到福慧长公主连正值“病中”,至今“尤不知道”陆文逐死讯的陆老夫人,并自己丈夫一个既不是家主又不是嫡亲兄长,断没有管到弟弟房中事上道理的丈夫都请了来,她只是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而已,但一时间又想不出不对在哪里,于是很快将这不对抛到了脑后去。
福慧长公主却冷笑道:“我是公主,身份尊贵,又自有自己的封赏与俸禄,难道他将来还敢拿我怎么样不成?哼,我谅他也不敢,二嫂且不必说了,只管等着待会儿帮我作证即可,我事后必会好生答谢你的!”
说完便负气的将头偏向了床里面去,一副气得狠了,连一个字也不想再与人说了的样子,实则心里也在冷笑,你一个出身卑微的贱人,竟敢一再的谋害我的儿子,我一定会‘好生答谢’你的!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后,老国公爷、陆老夫人、陆中冕、陆大夫人并陆中昱陆中景齐齐抵达了长公主府的上房,福慧长公主的奶嬷嬷忙领着人先架了一架六扇的松鹤迎客紫檀木烧玻璃的屏风在福慧长公主的床前后,才出去将众人都请了进来。
陆二夫人先瞧得陆中景随着老国公爷与陆中冕陆中昱兄弟二人走进来,然后是陆老夫人被陆大夫人扶着走进来,她总算清楚的意识到不对了,尤其是当她看到陆老夫人面色红润,精神极好,一点也不像是正病重的人之后。
陆老夫人一点也不像病重之人也就罢了,让陆二夫人意外且惊慌的是,福慧长公主竟在陆老夫人和陆大夫人进来之后,猛地自床上坐了起来,透过半透明的玻璃屏风可以看见,她脸上的哀戚与悲愤也是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高傲与冷漠,哪里还有半分刚死了儿子,生不如死的样子?
陆二夫人心里攸地浮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来,自己怕是已落入贱人的圈套里了!
果然陆老夫人坐定以后,第一句话便是厉声问她:“曲氏,定国公府向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一再的谋害小五,非要置他于死地才罢休,他到底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不过才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已,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能狠毒至厮,你这个毒妇,还不速速从实招来,你若态度好些,我还可以考虑给你留几分死后的体面,否则,就别怪我不念多年的情分,让你身败名裂,死无全尸了!”
陆老夫人此话一出,除了老国公爷和福慧长公主,屋里其他的人都是大吃一惊,久久回不过神来,只当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再谋害小五的凶手怎么可能会是二弟妹/二嫂/自己的老婆,会不会是弄错了?
她自己都病得半死不活的,又向来温柔和顺,老实懦弱,连自己屋里的人都辖制不住,只怕长到这么大,连只蚂蚁都没敢踩死过,就更别说杀人了;况她一个庶子媳妇,手上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哪来的那个本事将两次暗害行为都计划安排得那般天衣无缝,事后还半点马脚都不露,怎么可能会是她?她又与小五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当她一再的冒险谋害小五,她难道不想要命了不成?
不得不说,陆二夫人素日温柔怯弱的形象还是挺深入人心的,不然事发后大家也不会连怀疑都未曾往她身上怀疑过了,皆因众人都没法想象,凶手竟会是这样一个柔弱无能的人,果然是应了那句俗话“会咬人的狗不叫”吗?
其实若是换做其他事,陆二夫人也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执念,这么大的胆子,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在她看来,不但自己儿子是福慧长公主害的,连自己过去十几年的悲剧也是她造成的,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恨福慧长公主母子,她若不让他们血债血偿,她还配做一个母亲吗?!
电光火石之间,陆二夫人已明白自己的确已经落入福慧长公主的圈套了,只怕这圈套老国公爷与陆老夫人也有份儿参与,她根本辩无可辩,她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她现下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陆文逐那个小兔崽子到底死了没有?若是死了,她便是赔上自己一条命也不算亏本了,若是没有,自己岂非至死都未能为儿子报仇,自己岂非死也难以瞑目了?
陆二夫人并不回答陆老夫人的话,也不看她,而是看向坐在她右侧的老国公爷,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与祈求问道:“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如今我只想知道,陆文逐死了没有?还请老国公爷告诉我,陆文逐他到底死了没有?”如今除了老国公爷的话,她是谁都信不过了。
她的声音高亢而尖锐,是她素日从未在人前所显露出来过的,让老国公爷听得皱起了眉头,正待说话,屏风后面的福慧长公主已冷笑道:“我儿子当然没事,让你失望了!哼,不自量力,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谋害我的儿子,我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再不活着!”
陆二夫人却只当没听见福慧长公主的话一般,仍是拿眼定定看着老国公爷,一副老国公爷不亲自回答她,她便决不罢休的架势。
老国公爷如今对她满心都是失望,根本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只想赶紧将事情弄清楚把事情给了了,也省得夜长梦多,再横生枝节,因冷声道:“小五的确还活得好好的,你如今可以将你的一应罪行从实招来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