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清麟压低着嗓子说话,却是很难受,干脆身子后仰,靠在龙椅上又软绵绵地说了一句:“爱卿不说,朕还当是先皇怕儿孙吃不饱饭,只管派下地方去圈地铸钱呢……陆卿的那句藩王替朕分忧很是中听,如今朕急缺粮食又缺钱银,后宫的妃嫔只养了三个,便拙荆见肘,实在是比乡土的村绅家里都寒酸。皇叔伯们厚积薄发了几十年,倒是拿出些个实惠些的,好好地替朕分分忧愁。”
后面的那几句,便是如同不知深浅的小儿狂言浪语了,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可偏偏小皇帝本就一脸年幼无知的少年气息,让这些本来气愤填胸,觉得自己的主子万般理亏的使臣们都又有些无言以对,别人都道他狂浪,可是今日他敢在朝堂上大声叱问太傅也是有恃无恐的。这些来京的使臣都是抱了为了主公必死的决心。想他乃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又是当年在京城有名的才子,也算是颇有影响的人物。
若是太傅因为一时的脸面下不来而在朝堂上斩了自己,便是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太傅冲着本无过错的藩王下手,又宰了前来陈情的文官。就算藩王联合起来造反,也是名正言顺。
他赌的便是这一点!而在朝堂上追问皇帝,可是揣摩了现下的政局,太傅废帝的意图太过明显了,就算那傀儡小儿迫于太傅的因为不敢开口,可是当着这么多各路藩王的使臣的面儿,若是露出半丝难色,他们都可以用先祖的圣瑜为理由,拒不执行太傅下的命令。
可没有想到的是,看上去在龙椅上软趴趴一团的小皇帝,居然知道这么多的陈年旧事,而且不动声色一件件地扔甩出来质问,看那意思,竟是与太傅一条心思,便是要决心削掉这些常年尾大不掉的藩王叔伯们。
陆风一时不查,竟然让自己陷入了被动中,一向谈吐犀利的他竟是有些噎住了。
这是太傅突然开口说道:“众位远道而来的使臣们想必也是听到了皇帝的难处,既然藩王们早有替君王分忧之心,便是希望以齐鲁王为首的几位藩王以身作则,做好楷模,不然,便是违抗圣意,到时别怪本侯的兵马无情!”
一席话震慑的众家使臣都是默然无语,太傅挥了挥手,示意退朝,不过确实单独将邱明砚留下,叫到了书房中去。
“这些使臣们都是来意不善,砚清要多派些人手严密监视着他们,一有动静马上来报。”太傅凤眼微敛,长指轻敲着桌面道。
邱明砚点头应下,他略一思索对太傅说道:“太傅吩咐的大婚事宜,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务求永安公主满意……可是太傅您希望皇上身体欠安,可是今儿为了应付这些藩王们的口舌,不得不让久未露面的皇帝上朝,皇上虽然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可是应对使臣的话语却是字句珠玑……太傅不在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在朝堂上初露锋芒,驳斥的臣……只怕太傅若是不妥善处理……这般胸有韬略的天子会留有后患啊!”
一席话下来,太傅的脸却是阴沉了下来,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爱将,过了好半晌才说:“皇上以后的出路,本侯自有安排,砚清以后不必在这点上费心了。”
邱明砚久在太傅身边,怎么能没听出他的不悦?连忙收了口,静静退下。
可是退出书房外时,却一脸的郁色。太傅方才说的……是“出路”,而不是“结果”,这内里的些许微妙,他怎么能揣摩不出来呢?
那样的人儿,身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魅力,就算是在龙椅上懒洋洋的说话,也会吸引得人转不开眼睛,尤其是太傅大人,在望向少年天子时,那凤眼里的目光都骤然地柔和了许多……
这等妖孽天子,如果太傅耽于美色而误了大计……那么他愿意提太傅而除之!
下了朝时,聂清麟回转到了凤雏宫,喉咙却依然不适。也怪那太傅,昨儿夜里又起了口舌戏嫩珠的心思,钻入在被中便是不肯出来,撩拨得她的嗓子都喊哑了。一会便是要让单嬷嬷再端些琵琶膏来好好润一润喉咙。
刚刚换了衣衫,单嬷嬷便将一盏瓷盅端了过来,里面是琵琶膏与金桔酱在一起熬炖的甜汤,浅浅地尝了一口,清凉的滋味就在喉咙里萦绕,只觉得嗓子处的毛躁抚平了不少。
于是便坐在摇椅上,摆弄着太傅昨儿送进宫里的小画。
看着应该是太傅新画的,却是二人在花窖里赏花的情形。傅别出心裁,选取了烧黑的木面为画布,在上面用尖刀刮下木面的碳粉勾勒线条,露出白色的底色,倒是营造出了当时漆黑的夜色里,萤火虫在二人之间缭绕的情形。
在一片微弱的光中,二人紧紧簇拥,仿佛天地之间真的只有这一对……聂清麟出神的看了一会,单嬷嬷见了在旁边低声问道:“公主,要不要奴婢将它挂起来?”
聂清麟将画儿轻放回木匣子里,然后说道:“太傅的心意,倒是不要挂起落灰了,将它收起来吧。”
就在这时,太傅也处理完公事,过来公主这用膳。
因为聂清麟喉咙不舒服,午膳多也以稀食汤水为主。御厨做了道海参鱼翅汤炖木青雪梨,将南疆上好的海参鱼翅燕窝煲了一天一宿,将营养都渗入汤中,再将刚采摘的雪梨去核后塞入几片木青叶,放入汤头,再放进冰糖,煮到雪梨酥软。闻着木青叶的清香,品着清脆爽口的雪梨,再喝上几盅香汤,既去火又大补。
用罢午膳,太监又上了几盘瓜果。聂清麟挑起一块木瓜送入嘴中,这时太傅说道:“今日在朝堂上,若不是情势所迫,原是不想让公主开口的,再过几天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了,到时你便可以清闲了。”
聂清麟一顿,慢慢将木瓜咀嚼咽下后轻声问道:“大婚后想必就是皇帝下台之时。皇帝素来向外宣传身体不好,倒是不难找借口。只是……那皇后却是难以处理。稍有不慎就会损及太傅的声誉。”
太傅知道龙珠子说得委婉,其实是替小沈后求情。依着他的性子,小沈后这个后患是一定要处理掉的。毕竟她代表着魏朝正统,在旧臣中还是很有分量的,留着总是个祸害。更别说她还见过自己和龙珠子身为皇帝时相处的那般情景。
只是龙珠子的身份本就没有什么朋友,好容易有个谈得来的葛芸儿也反目成仇,温婉的邵阳公主身处北疆,唯一谈得来的就是小沈后了,自己直说的话怕是龙珠子心中难过。所以太傅没有说话。龙珠子看后心中就是一冷,就算太傅不说话,可是她已经猜到了太傅的意思。
聂清麟慢慢吞咽下口里的木瓜,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与今日所见的那几个地方使节们最大的不同的是,她太清楚卫冷侯这个男人一旦下定决心便势在必得的行动力了。
就连她自己的性命都掌握在定国侯的手里,倒是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去担保旁人的性命?她不是没见过卫侯的冷酷,只是现在对自己存着怜爱,而诸多忍让罢了,若是有一天情谊不再呢?她会不会是下一个小沈后?
卫冷侯见聂清麟突然不再说话,浓眉顿时微皱,心知这玲珑的心肠必定是又曲折百转了起来。他伸手轻握住那双小手,慢慢说道:“公主当知臣的心意,可惜你我相识之初便是这般的处境了,臣会尽量做得圆满,可是也希望公主不要因为那些无关的人物而与臣生了间隙……”
永安公主微微抬起头,看着望向自己的那位英俊的男子——细长的凤眼,寡淡而薄情的嘴角,这个人前总是硬冷心肠,心狠手辣的男人的确是对自己有诸多的忍让了。
若是换成旁的女子,恐怕早已经是欢天喜地,觉得自己已经揽得了天地间最英伟男儿的心了。可是,聂清麟知道这样的男人恐怕对任何的女人都是无缘的,能长伴在他左右的,大概……也唯有那个“权”字罢了……
太傅却突然长叹了一声,将这壳硬的果儿揽在怀里,细细地亲吻……
太傅下的命令,邱明砚一向是严格执行,京城里的暗探撒下了很多。
陆风在朝堂上被小皇帝一顿贬损后,却是不死心,这几日偷偷联络各路藩王的使者和几个保皇大臣商议对策。
在他看来那小皇帝虽然有些伶牙俐齿,却肯定是那卫贼授意的结果,一个年少的天子,当真是不能舍弃,要好好利用的一枚棋子。仔细想一想,太傅登基后必然不会留着皇帝的性命,而在外的藩王们也成了必须剿灭的对象,所以几家是一拍即合,决定联合起来对付太傅。
而那些保皇派们则寄希望于藩王们拯救出皇帝,然后除掉逆贼卫冷遥,还政于天子。
而藩王们也需要借助皇帝的名目,对这卫冷侯进行名正言顺的声讨。齐鲁王等人的打算是不破不立!
只要能将皇帝握在手中,到时候他们便宣布迁都,将都城改迁在“盛邑”,盛邑是前朝古都,周围被几个势力甚大的藩王围绕,到时候他卫冷侯就算是兵强马壮,却失了“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先机,若是妄动,必定尽失民心!
而少年皇帝这个傀儡以后就只能依靠几位藩王,到时候看他卫侯还有何借口削藩?所以几方联合后首要任务就是把皇帝救出京城,脱离卫冷侯的控制。
邱明砚部下的暗探渗入在各个府衙深宅之中,有几个暗棋一直久久埋伏,从来没有启用,如今却是倾巢而出。
陆风等人虽然行事自认为机密,却已经被邱明砚打探得八九不离十。
当他将这几日的情报汇总准备呈交给太傅时,却缓了下来——这个陆风自命不凡,一介书生虽有些胆色,可惜却是眼高手低,计谋虽妙却终难以成事!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太傅虽然迷恋着那天子的美色,但是如果方法得当,给太傅一个当头棒喝,像那样英伟的人物一定会从那妖孽天子的魔咒里警醒!
邱明砚想到这,眼前却是不由自主又浮现出了那皇帝微微地扬着小脸,一副略带懵懂却是眼中闪烁着如锦湖秋波一般的模样……手中紧握的那只毛笔顿时被掰折成了两段。
他一定会替太傅拔掉任何能阻挡大业的障碍的!对!一切都是因为太傅大人的千秋伟业,而……无其他!
这一日,国相邱明砚在朝会上禀报新的粮仓已经修建完毕,恳请陛下移驾前往祭祀粮神,然后才能正式启用。因为去年的教训,今年的粮仓只能用固若金汤形容,莫说下了暴雪,就是天上真的倾下滔天的大水,工部也敢拍着胸脯说这些仓里的粮食一定会完好保存。
因为祭祀的是主管五谷丰登的粮神。皇帝需要与皇后一起,帝后一同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