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们已经觐见过皇帝,不必随行,于是没有在朔方多做停留。
第二日,他们收拾一番,即动身回长安。徽妍与戴松别过,与李芝和梁妙一道登车。
送行的人和朔方城的街市房屋被挡在车帏之外,车马辚辚启程,再度踏上归途。
“陛下不与我等一道回长安么?”
“要是同行就好了……”
“陛下还有正事呢,听说要去别处巡边。”
“带上我等多好,我可不介意……”
路上,李芝和梁妙仍乐此不疲地说着皇帝,笑嘻嘻的,又问徽妍,“女史,听说昨日陛下召见了你,说了什么?”
徽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莞尔,“不过问些匈奴之事。”
“陛下真是辛劳啊,出一趟来还要操心匈奴。”
“我昨日听宦官说,陛下还未立后,后宫都是空着的,想来在长安也没什么意思。”
“啊,真的?为何?”
“我也不知,只知道陛下当皇子时娶过王妃,但那王妃没多久就薨了,许是念旧呢……”
“啊,那陛下必定十分寂寞,要是准我留在宫中陪他就好了……”
两人说着,又开始窃窃笑开,脸上尽是小儿女般的快乐。
徽妍看着她们,却不由地又想起昨日。
皇帝对她说,他很为她的父亲痛心。徽妍回味着那些话,至今仍说不清滋味。
父亲确实曾经教导过皇帝,在他当太傅之前,先帝曾经让他到宫学里教课。那时徽妍还没有进宫学,不知道详细如何,不过父亲回到家里,曾经夸赞二皇子聪颖,若肯用心学习,定是诸皇子翘首。
今日在皇帝面前,徽妍曾受宠若惊。得了他最后说的话,忽而平静下来。皇帝对自己的关怀,是出于对父亲的感念,那么也就无可厚非了。
徽妍望着夜幕中的星光,心中欷歔。
世事常常出人意料。父亲教导过几乎所有的皇子,但他也许不知道,最后竟是最顽劣的那个学生做了皇帝。
他成为皇帝的过程,似乎与徽妍的家族无关。
徽妍当年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太子因忤逆触怒了先帝。王兆身为太子太傅,因为教导太子失职,被皇帝罢官夺爵,徽妍的兄长王述也受了牵连,被免了官职。王兆本就身体抱恙,此事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一家人再也无心留在长安,带着王兆的棺木,一道回了弘农。
戴松说得对,他们一家人算是因祸得福,避开了后来那场可怕的动乱。
但也就是动乱发生之后,徽妍才渐渐懂得了当年父亲那番话的玄机。
皇帝并不喜欢太子,且忌惮董氏,王兆从担任太子太傅那日开始,便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归入了董党。徽妍了解父亲,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本意。王兆出身平凡,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三公重臣,光耀家族,荫蔽子孙。太子是嗣君,所以当初在他看来,担任太傅并无不可。等到董氏和李氏争端日显,王兆回过味的时候,已经太晚。他知道先帝对太子不满已久,这些不满,首先会落在自己这个太傅身上,而徽妍若是在那时成为太子妃……至此,徽妍至少已经明白,父亲所谓的凶险,指的是什么。
“你做女史,是太傅亲自向先帝求的。”最后,还是阏氏告诉了她实情,“先帝虽不满太子,亦早有废太子之意,却因碍着董氏,不会对太子下手,而旁侧之人则必受迁怒。太傅若想抽身避祸,只能向先帝表明无意参与董氏之事。彼时你已选入宫中,退无可退,最好的出路,便是让你做我的女史。徽妍,你细细来想,单于有求于汉庭,便不会亏待你我,你可保性命无虞;而当时女史无人肯做,太傅荐了你来,是功劳一件。同是对太子下手,少师张珣拘死于狱中,而太傅不过革爵去职,为何?先帝还是念了情。”
……
这些事,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徽妍的心头。她很想去问父亲,事实是否果真如阏氏所言?但她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机会。当年在长安,父亲送她登车的时候,曾对她叮嘱了好些话,好像要把能说的都说完似的。可徽妍那时满心怨怼,全然不想听。她还记得当车马走起来的时候,她回望,父亲的身影一直留在那里,像石雕一般……
徽妍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隐隐发疼的胸口,似乎好受了些。
“……徽妍……”她还记得,自己哭着去求父亲把自己留在长安的时候,他曾苦笑,“若让为父再选,为父必然不去想什么拜相封侯,就算带着尔等一辈子在乡间守着祖产碌碌无为,也强似长安这污浊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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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臣们从朔方出发,沿着当年去匈奴的路往回走,一路所见风物,有的无改,有的大变,教人触目感叹。
回到长安,侍臣们受到了很不错的接待。大鸿胪亲自来见他们,还带着朝廷颁下的赏赐。侍臣们,凡男子,赐爵三级,张挺赐爵五级;凡女子,赏帛七十匹,徽妍百匹。除此之外,还有金银田地等物不一,侍臣们皆心满意足。
出塞八年归来,众人对后事也各有考虑。
使臣们,有些是长沙国人,如高坦之,自然要回乡;有些是京畿人士,如李芝和梁妙,自然也留在京畿。张挺本是宦官,虽有家人,将来也还是要回到宫中。
“女史,你还是要去弘农么?”李芝问徽妍。
徽妍颔首:“正是。”
“还回来么?”梁妙道,“女史,你去看了家人,还是回来吧,长安多好……”
“尔等啊,心里都盼着回家找个郎君,却劝女史莫回家,是何道理?”张挺笑骂道。
李芝和梁妙脸红,嗔笑地走开。
徽妍也笑。
张挺看着她,略一思索,却道,“女史,你果真决意不回京城么?”
“怎会不回?”徽妍道,“弘农离长安不远,我若想你们了,自然会来探望。”
“女史知晓老夫所指并非在此。”张挺叹口气,“女史才学,我等无人不晓,陛下亦赏识,若留在长安,女史大有可为。若困于弘农,此生便埋没乡野,岂不可惜。王太傅若在世,恐怕亦不赞成。”
皇帝那天召她询问匈奴的事,不是秘密,徽妍听得这话,少顷,苦笑答道,“多谢内侍关怀,只是妾久别家人,母亲身体老迈,总该陪伴在侧。再者,若家父在世,只怕头一个要妾回乡的人,就是他呢。”
与使臣们道别之后,徽妍定下回弘农的日子,遣人先送去了信。
徽妍从小生长在长安,对这里有许多的回忆,还有许多友人。但回来许多日,她没有登门拜访谁,也没有人来拜访她。离开长安之前,她特地去了一趟从前的家宅。只见门庭还是原来模样,出入的人却全然陌生。守门的仆人见徽妍站在门前,不明所以地打量过来。徽妍不想再逗留,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