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拾掇着,听见街门儿响处,三郎进来笑道:“好香!今儿倒瞧你露一手儿。”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进来,从身后搂了浑家的纤腰,低眉耳语道:“这道菜倒是不见你常做的,莫不是要与我补补身子,晚间也好鞠躬尽瘁……”
话没说完,羞得乔姐儿款动金莲,轻提裙摆,在三郎鞋面儿上踩了一脚,啐道:“少浑说,四兄弟的舅子来了,就是那琴相公,屋里坐着呢。”
三郎不知屋里有人,也是唬了一跳,脸上一红讪讪的说道:“你怎的不早说。”一面递了一瓶东西给她道:“街上遇见屯里一个街坊进城来贩货,自家酿的好秋油,见了我非要饶一瓶,我推脱不过,只好拿了来家,明儿咱们回去时,想着给人家预备一份儿回礼。”
碧霞奴欢喜道:“怎的不早说?才想着不知对付一个什么汤呢,有了这个倒好办,就烧个神仙汤可使得么?”
这神仙汤是高显市井人家常做的吃食,又便宜又新鲜。名字好听,说白了就是烧得滚滚的水里滴上几滴秋油,拍两个蒜瓣儿,一碟子葱花儿,加了麻油辣油胡椒面儿进去,再挑一大勺猪油,烧得滚滚的,全仗着秋油提鲜,因与“仙”字同音,讨个好口彩,叫做神仙汤的。
乔姐儿如今做了一道爆炒的河鲜,正愁没有稀的配着,如今见了这瓶子家酿的好秋油,倒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三郎听见笑道:“如何使不得,你烧的汤水泡饭,也好吃下三五碗的了。”一时收拾妥当了,端上席面儿去,弟兄两个对着吃些,乔姐儿依旧不坐,往小厨房里单吃了。
三郎平日里叫乔姐儿喂得嘴刁了些,只觉得今儿菜也得味爽口,因是日日有的吃,倒不大在意,那琴官久在梨园行儿,要照应自家面貌身量儿,平日里陪酒宴客,都是些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油腻腻的只怕发身,不好多吃。
如今吃了这样鲜香小食,倒比平日里吃的那些大饭庄子的佳肴得味多了,一时吃毕了一盘子虾肉,见三郎拿汤汁子拌白米饭吃,自家也学着拌了,倒入味儿,香香甜甜的吃完了一整碗。
张三郎是庄稼小伙子,饭量儿大,吃完一碗,乔姐儿在外头瞧见,赶忙添了饭,又盛了一碗与了琴官,摇头儿笑道:“嫂子饶我罢,再不能用了……”三郎笑道:“你瞧我的。”
拿着秋油汤又拌了一碗稀饭,就着家里腌的萝卜干儿拌上麻油槽油,香气更比汤汁馥郁,引人的馋虫,倒难得那杜琴官饭量儿小,也架不住这样应食的饭菜儿,果然又添了一碗饭来吃了。
一时吃毕,乔姐儿只怕琴官胃口小,偶尔多用了一碗饭存住了,连忙炖了女儿茶来打发他弟兄两个吃了。
琴官摇头儿笑道:“了不得,今儿倒成了饕餮,平日里再想不到能吃下这许多,也难为三哥讨了这样一个百伶百俐的嫂夫人在房里,竟还是颀长身量儿。换了一般人,只怕可就要发福了。”
三郎笑道:“巡更下夜的苦差事,不多吃一碗饭,大冬景天儿里可就盯不下来了。”杜琴官是个梨园行儿娇养惯了的红相公,如今见识民间疾苦,心中倒也敬佩,一面又将柳家允婚的事情详细说明白了。
张家如今宽裕多了,虽说五十两不是小数目,立时也拿得出来,乔姐儿将手帕包了银子,都交予杜琴官收了,夫妻两个多谢琴官此番仗义相助,一面吃了几杯茶,送了出来,三郎出钱雇了车送回寓中。
琴官到了寓里,远远的瞧见看门的小厮正伸头哨探,见是琴官下车,上来一把抱住了道:“相公哪里来的,怎的吃了一身的酒气,唐少爷来了一个时辰了,这会子睡房里等着呢。”
杜琴官听见唐闺臣前来,倒不好拿大,只得进了里间屋,一面嗔着小厮去炖茶来吃。那唐少爷自知理亏,伏低做小的笑道:“方才冲撞了你们亲戚了。”
琴官冷笑一声道:“不敢,我这样的草木之人,哪里配有个天仙也似的亲戚。”唐少爷见如今见琴官甩脸子给他瞧,反倒有些情怯,只得陪笑着说了几句没要紧的闲话。
见琴官依旧不大兜揽,伸手要拉他,给琴官甩手道:“做什么拉拉扯扯的,我又不是唱小旦的,你要相狭,找那些会巴结你的人去!”
说的唐少爷倒不知如何自处,只得低眉耳语道:“我今年便要去应考的,等放了外任,谁还管得了咱们不成?我爹爹如今在任上,常年走不开的,娘更不用说了,再没有放在丈夫在家,自己随了儿子上任的道理,到了恁般时节,打开玉笼飞彩凤,顿挫铁锁走蛟龙,还不是由着咱们的性儿反?”
琴官听了这话,心里一暖,知道这唐少爷几年来原来一直将此事放在心上,不管事情成不成,有了这个心,情份就在这里了。
当下放低了身段柔声说道:“不是我方才起急,你瞧你那个神色,上不得高台盘的急脚鸡似的,吓坏了人家的小娘子了……”
唐少爷听他比方的好笑,忍不住也笑起来,一面扯了衣裳襟儿道:“你这小厮儿真真一张油嘴儿,倒会说……”两个在房里打打闹闹的,到底事情不曾做成,自持身份,不肯逾矩,也是两人君子之处。
一时唐闺臣在杜琴官房中吃了饭,盘桓了一会子,只怕天晚了再出去有人说闲话,只得依依不舍的去了,又约了后日在戏园子里头相会,一路坐着轿子来家。
进了二道门里,早有贴身的小厮迎着,见他来家,赶忙上前来附耳说道:“少爷去见太太时仔细着,今儿少奶奶又到跟前儿闹了一场,听见是少爷与那杜琴官共乘一轿之事给少奶奶打发出去买花儿的丫头瞧见了,来家告诉了奶奶,到了太太房里哭着告诉了一回,这会子回房里去了。”
唐闺臣听了蹙一蹙眉头低声说道:“当真圣人之言再没一点儿错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嘴里说着狠话,也只好谨慎恭敬进去见了母亲。
唐夫人正与丫头们分衣裳,见他进来,受了礼,招手儿叫他近前坐着,把丫头都打发出去,才叹道:“打哪儿来的?”
唐少爷知道瞒不住,只得低头道:“从琴官处来……”唐夫人摇了摇头儿叹道:“我的儿,若是我身边有个三瓜俩枣儿的,哪怕你就是终身不娶,到底也不妨碍,不过担了一句溺爱幼子的罪名儿,换你一辈子快活,为娘的也心甘了。偏生我与你老爷命中子息艰难,半生夫妻只得你一个,你若再不恋家,叫你媳妇儿如何开怀生养,岂不是要绝我吗……”
☆、第89章 张上邪捉刀获赞
唐闺臣听了母亲诉苦,只得一声儿不言语,唐夫人掉了几滴眼泪,一面拉了他的手,拉高了袖面,显出一道浅浅的伤痕来,摇头叹道:“当日给你退了乔姐儿,原是爹妈错办了这事,前儿偶然见了,是个齐全孩子,说句不中听的,比你如今房里这一个强远了……”
当日唐少爷十三四岁时候,县尉老爷家里张罗着说亲,只因常听人说乔秀才家里的姑娘生得好,大乔倾国,小乔倾城,只是出身低些个,不然早就选到宫中做娘娘去了。
那唐家当日初到此地赴任,心气儿正是高的时候,唐少爷又中了秀才,生得好个相貌,高显城中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子弟来,夫人偏疼独生儿子,定要说一个德言容功四角俱全的金娘子给他。
媒婆子异口同声都赞乔姐儿的品貌,因此派人前去说合,那乔秀才虽然中了黉门秀士,到底是县太爷的门生,如今县尉家里来求,怎敢拒了,又听见唐闺臣果然是个好子弟,欣欣然应下这门亲。
谁知快出阁时乔姐儿就得了这个症候,通体雪团儿一般,朝如青丝暮成雪,已是见不得人的了,唐家听见这事如何肯依,便仗势前去退订,彼时乔秀才夫妇都已下世,只留下陈氏管家里的事,并不大上心继女的婚事,听见媒妁说要陪几百两银子,心中如何不爱,交割文书退了亲。
那碧霞奴虽然年幼,自幼随父亲念书,颇知礼数,十四五岁的大姑娘,正是认死理儿的年纪,听见自己给人退了定,心中又羞又怒,趁着夜深人静时候,解了脚带吊在房梁上头,偷偷的投了缳。
也是父母在天之灵庇佑,往日里二姐儿睡得深沉,不知怎的今儿倒要起夜,迷迷糊糊的瞧见姐姐吊在房梁上,唬得大哭起来,那时家中丫头婆子还不曾打发干净了,众人赶忙救下来捶胸口灌姜汤,缓过一口气来。
二姐儿当日年幼,父母没了,只把姐姐当娘一眼恋着,如今见她寻思,直说“带了我去”,乔姐儿听见妹子这般说,搂了在怀里姐妹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只当自己死了,便没有再说别家的念头,一心一意养活妹子,心如死灰一般。
偏生那唐少爷也是个痴情的,听见退了乔家,大闹一场,背地里只说父亲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自己辜负未婚妻子恩义,清操有亏,丢了念书人的脸,又听见乔姑娘竟寻了短见,自家更不能独活,便摔破了盅子拿着细瓷儿割了脉息,贴身小厮儿瞧见是,鲜血流了半炕,人也昏迷不醒,唬得夫人昏死过去,救醒了时好生劝他,又说乔姐儿无事,只是立誓不肯嫁人,在家中将养妹子。
唐闺臣听了无法,自己又是家中独子,也只得委曲求全胡乱度日罢了,过几年尘埃落定,县尉做主给他娶了乡绅之女宋氏,容貌才学自然比不上当日大乔姑娘的盛名,唐少爷便不肯放在心上,不过一半月进了内宅里头点个卯,平日里只在外书房住着,又嫌妻子聒噪,只好借着文社之名,往勾栏梨园之中消磨岁月,直到遇上杜琴官这般如花解语的妙人,方才略有了笑意。
如今听见母亲无端提起当日未婚妻子来,心中惆怅,又见母亲年老多病,只怕思虑伤身,因陪笑着说些违心的话道:“当日年小不懂事,恋着那乔大姑娘,也是儿子眼皮子浅,如今长了几岁年纪,见的人多了,倒也通透些。
旁的不说,今儿去看街老爷家中闲坐,撞见他家街坊那大娘子,好个相貌,谪仙玉女一般,可见市井人家也有许多绝色,那乔家姑娘倒未必比得上人家。”
唐夫人听了这话暗暗的吃惊,心说这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呢,偏生两个竟遇见了,听儿子言下之意,心里必是属意乔姐儿的,当日若不是错听了市井传言,如今正是一对璧人,养下儿子来,还不知生得怎么粉妆玉琢、乖觉可爱呢。
想到此处,心里又把那县尉老爷骂了几句“老不死的杀才”,心思就活份起来,只是乔姐儿如今嫁为人妇,这事还要从长计议才是……
那唐闺臣见母亲怔怔的出神也不言语,只得认了错儿道:“娘莫要恼了,今儿晚间孩儿回内宅睡睡吧。”
唐夫人回过神儿来,想了一回笑道:“这也罢了,媳妇儿心里正不自在,你莫要招她,乐意在书房就在书房,别说我管紧了你,又不念书了。”唐少爷见母亲回嗔作喜,心中猜不着何意,只得告辞出来,依旧睡在书房里攻书不提。
却说四郎婚事已定,三郎和乔姐儿商议着,先去学里对四郎说了端的,交割清楚,叫他自己去对母亲说,省得王氏又要多话,商议已毕,三郎又说几句笑话儿,乔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也不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