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盛帝命承恩公和桂王都下去,不用他多叮咛,谁都知道今晚的话传出去半句便是死。
殿中只剩下帝国最显耀的一对父子,见事情全都暴露,太子反倒坦然,坐直身等着发落。
“你太让朕失望。朕当年连得六个女儿,才有了你,你才出生刚睁开眼包在襁褓中时,你的姐姐们围成一圈,全对着小弟弟笑,阳光照进屋内,当日情景,朕此生都忘不了。”
长盛帝闲在一旁仿佛说着家常话。
太子眼帘微阖,喉结滚动。
“堂堂国之储君,数年家不得男嗣竟成了你心中头等大患。置朕多年的教诲于不顾,置储君之职弃之,置家国大事若无。成天搜寻女子欢好,最后既然听信巫语干出残害亲骨肉的事,以至异想天开想到借腹生子。枉为人子,不配做人。”
天子越说越激动,几步奔到太子面前,怒气攻心猛踹儿子一脚,他自己也被带得打了个趔趄,被一旁的内侍扶住。
太子不顾身上疼痛放声大笑:“储君之位谁人瞧得好拿去便是,孤也不稀罕。万里江山父皇愿意给那个弟弟,儿臣也无意见。东宫镇日如履薄冰的日子儿臣过够了,进到宫中不敢和母妃和母后多说一句话,大殿之上更不敢和朝臣多言。至于参与政事,哼!”
太子讥笑过后面现凄凉:“父皇教诲儿臣,却也时时提防着孩儿。儿臣得你训导不及每届春闱选出来的众翰林多,父皇是一心为了儿臣好,想护得周全。这份心意太沉,压得儿臣夜夜不得入眠,略一困觉便梦见弟弟来争抢,儿臣失了宠,永居在冷宫,或者丢了性命。”
大殿中堂堂男儿落下两行清泪,身形孤索。当真孤家寡人,个中滋味外人难以体会。
触景生情,长盛帝惟剩叹气:“回去罢,先呆在宫中闭门思过。”他注视着长子步履蹒跚离去,空旷的含章殿只剩一个阉人相伴。
谁道天家父子无情,万般情义抵不过反复蹍轧,权|力的游戏里从来只有冷酷二字!
☆、139|4.3|
黑夜中燕京城异常清冷,才过了元宵节,京中万民似感知得到天子心中不痛快,早早收灯笼,即使扎着大花灯的主街路,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
秦晖酒意微酣驱马经过朱雀大街,绕过街巷,刚转过弯,首辅府门前一条路秦杜两家的灯笼排成一溜随风轻晃,辉映天上明月,显得亮堂。
听着门前长随们齐声问好:“六爷,您回来了。”
秦晖轻摆手:“该到下门禁的时辰,后头车上有两样酒菜,你们几个拿去分了。记着,不能吃多,免得误了明天当差。到时可不能说是六爷的酒太香,你们没忍住多喝了两杯。”
众门卫哄堂大笑,应诺下自去分酒菜。
秦晖的脚步朝着后宅的方向行了两步,寻思一下,又转头走向外书房。反正他还没成亲,回去就屋那两个干巴巴的丫头又不通风情,还不如一个人睡个安生觉。老远瞧见自己院里亮着灯,他倒纳闷,扫到四哥的两个贴身小厮候在院里,有几分明白。
秦晖推门进去,也不看上首坐着的人,只解了玉冠信手放置在桌上,喊了小厮和老妈妈们打来热水,解了外袍,脱了履靴罗袜,将劳累了一整天的双脚伸进木桶中,这才开腔:“四哥,你不在书房里用功,也不去外后陪四嫂,倒有心情跑了我房里看景儿,真是难得。”
秦昭轻抬眼皮,屋里的人全都会意,关上房门出去,齐守在院外。
秦晖嘴里轻吹着口哨,万花楼的丝竹乐调在屋内响起,看见停在三步外的官靴,笑语:“官老爷,有话请您快说,小的还想早点睡觉。”
“十妹的画像如何传到外头去,你给我一个交待。”秦昭俊美的面庞微带笑,眼里却透着冷意。
“交待?十妹的画像?”秦晖掏了掏耳朵,一别不敢置信的表情,嬉笑如常:“四哥,你玩什么把戏?十妹有五六年二门都不曾踏出一步,别说是外人,几个妹夫都没机会瞧见她长什么模样。外头怎么会有她的画像?”
“别说你不知道,京城里都传遍,桂王手里不止一两副十妹的画像,昨晚上元宫宴都捅到皇上面前,生生断了十妹的姻缘。”秦昭收起笑意,一脸凝重:“桂王和承恩公抢一个女人,闹得天家没面子,皇上今早宣祖父进宫,为着商议此事。过两天旨意就下来,封十妹为郡主,赐给暹罗王做王妃。”
秦晖仍是漫不经心,拿了大巾帕拭干双脚,趿拉着鞋在屋内走动,回首反问一句:“四哥,十妹也是我妹妹,我也从小看着她长大,疼她不比八妹少,或许更甚于八妹。我是在楚王跟前走动,不代表我为了楚王会出卖自己妹妹。”
秦昭自然相信这点,只不过他心存疑惑,想寻弟弟剖析一番,其实他更想说事情并不简单,内中还有隐情。
“这里头恐怕还有别的事。”秦晖拿着挑子轻拨烛火,逐条说着:“太子受罚,被责令在东宫闭门思过;承恩公与咱们家解了婚约;桂王手里有十妹的画像,几件事必有联系。”
“楚王虽不明说,平日行事对我很是防备。”秦晖接着自嘲道。
“东宫刚殁了两个小郡主。”秦昭半眯的双眼睁开,幽深无边。求子,后宅里母亲也请道婆求过一回子,罗姨妈,道姑,八字犯克,十妹和四妹。
所有信息综合在一起,只有一个可能,千防备万防备,家中引狼入室,十妹的画像偏偏就从三房流传出去。
秦昭半捏拳头,画像一事有了着落,另外一件事.......他再问话:“你可知太子因何故受罚?真为了求子之事?”
秦晖斜倚在枕上,也回想着各个环节:“东宫的内幕早被楚王通过人透给桂王,依着桂王的火爆性子,没理由非要等到上元节才发作。除非......”
“太子还干了见不得光的事。”秦昭坐在一旁接话。
到底是什么事?两兄弟对视一眼,都摇一摇头。
“这群王八羔子把小爷当成猴耍,没一个好东西。”秦晖轻骂。
祖父从宫中出来讳莫若深,只字不提与皇上的对话,真是异于往常。秦昭心中默念,遇到事还是束手无措,他谁都护不了,既不能想法子把九弟从北疆调回,更无力改变幼妹即将远嫁的事实。
他的十妹乖巧懂事,天性善良,一只蚂蚁都不曾踩死,就因为比别人生得美,偌大的燕京城中竟容不下一个弱女子,嫁到千里之遥的异邦,今后难得再相会。
秦晖手下轻敲着榻几说出另一件事:“东宫一早寻着好生养的女子,放眼望去,唯咱家姐妹有这名声,承恩公也打着一样的主意。”
“你是说,太子也盯上了十妹。”秦昭恍然觉醒。
“怎么可能?!”秦晖被惊起,腾地坐直身,滴溜着眼睛脑中再过一遍前后诸因:“太子真有这打算,承恩公那边就是幌子,最后不管事成否。”他顿住话,面上现出怒色握拳捶翻几案。
“不论求子是否成功,十妹惟有死路一条。”秦昭怒极反而哈哈大笑,眸色中寒气渗人:“好一个天家皇子,竟比畜牲都不如。”
事情至此大致眉目也出来,太子想求子。皇后本无宠无了,太子再失势,承恩公家也没有出色的女孩儿能送进宫,再过几年,新的后族兴起,燕京城也没周家的立足之地。双方各有图谋互成盟友,为保荣华和地位,牺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在话下。
至于桂王,明显被人当枪使。
秦昭叮咛弟弟:“楚王也不是善茬,你一定要加倍小心,出了事家中保不住你。”
“四哥放心,除了兄弟姐妹在我心里占着一份子,旁的人那都是擦脚布,用完便扔。楚王敢耍小爷,倒要走着瞧,看谁能笑到最后。”轻柔的语调中透着阴狠,说话的人笑得随意,他斜睨着眼:“四哥,老头子这回也失算了,下一步该怎么走你可要想好,到时你一句话,我跟着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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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该怎么走?祖父隐退,偌大的家族几年之中没有顶梁柱支撑,稍有不慎,便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