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晓坤这会儿是一丁点儿调侃别人的劲头都没了,满脸的如临大敌:“真要了命了,你们说我师父不会抽我吧这回?”
“难说,但愿你师父下手轻点儿。”贺远瞅着他这副愁眉苦脸的德行,顿觉解气,心说叫你平时吊儿郎当,这回傻眼了吧,发愁也没用,不真给你点教训你是记不住。
周围人也都跟着一通乐,非但没人同情他,还个儿顶个儿一副难得看好戏的嘴脸。孟晓坤直恨得牙根儿痒,一边嘴里哼着“行!你们就这样,一点哥们儿义气不讲!”一边贼眉鼠眼地四下打量,眨眼的工夫又不知道跑哪儿躲起来了。
贺远盯着他瘦猴一样的背影,心里止不住地摇头,心道自己师父还真没说错,这小子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连小学都没能混毕业,他爹妈拖了一大圈人才把他塞进这国营大厂,总算是有组织接收他了,可他进厂这一年多除了到处瞎混真就没干别的。贺远有些想不明白他这是图什么,要是不乐意干又何必每天装模作样跟这儿荒废青春。琢磨了半天,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说到底还是家里条件好,可选择的机会多,退路也多。
要说一点不羡慕,恐怕是假话,只不过这份羡慕里,更多的其实还是对于无法自主选择人生道路的那抹无奈罢了。可既是不得不选,也就没必要抗争到底,因为再怎么怨天尤人也只能是跟自个儿过不去。贺远默叹口气,重新戴上手套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苏倾奕随着厂技术处负责人往办公室的方向走,路过车间大门口时,一眼就瞥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虽只是个背影,又穿着相同的工装,但他还是一瞬间就认出了它的主人。
距离捅破窗户纸的那一吻,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中间因为贺远厂里一直加班,两人并未再见过面。可眼下正是一对新鲜人浓情蜜意、朝思暮想的时候,苏倾奕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梦见贺远了。他真的很想他,刚才无意中那一瞥,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对方的名字。
其实苏倾奕今天到机械厂来,全属意外——这原是他所在教研组负责人的工作,他只需协助整理前期的书面资料就可以。但由于那位教授已经上了年纪,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前些日子偏还犯了回心脏病,目前仍在修养中,系里其他老师又都不够了解这个项目的具体情况,赶上这么个节骨眼儿,苏倾奕才不得已被临时推了上来。
当他又一次从车间门口经过时,贺远不知道正在跟谁说着话,侧身立在工位前,微蹙着眉,神情像是在琢磨什么,不时点下头。按说这个场景与往常上班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苏倾奕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贺远——严肃,正经,没有半点孩子气,好像一眨眼就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脚下不由自主越走越慢,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直盯着贺远的方向,就在他即将从对方身侧掠过去时,那个一直不曾分心往外看过一眼的人却冷不丁瞟了眼大门口。这一瞟,似是只无意间扫了一眼,可下一秒却猛然定住了,转瞬又飞快地朝门口看过来,仿佛是在确认自己刚才的一瞥不是幻觉。
苏倾奕有些想笑,贺远的这一连串反应全被他看进了眼里。碍着有旁人在,他没有上前搭话,只略站定朝贺远轻点了下头,便含笑离去了。
余下贺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来。刚才的那一瞬,他甚至都没顾得上纳闷苏倾奕怎么会在这里,就被对方投向自己的视线狠狠撩.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苏倾奕朝他点头时,眼神先是跟着向下扫了一圈,很快又随着动作收了回来,可这收完再一抬眼却是换了副神色——半眯着,目光微向上挑,闪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愫——贺远觉着这大概是只有恋人之间才能读懂的眼神,满含.着想念又热情似火。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看出这么多内容,或许就是因为当见不到人时,早已于不知不觉间在脑海中把对方的眉眼一遍遍描摹下来,印在了心尖。待真见到了,那人的一切便如同慢镜头一般,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再不会错过。
心神不定地熬过一个上午,中午吃饭时,贺远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起了师父:“诶师父,今儿上午我又瞧见上回来厂里那苏老师了,你不是说他不来了么?”
周松民正闷头往嘴里扒拉着饭菜,闻言含糊着回了句:“这不是厂里先前一直说的那个项目么,准备研发个新设备……”
“啊?”贺远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干活儿干傻了,人家苏老师来肯定是来做技术顾问的啊。”
贺远更糊涂了,干脆连筷子都撂下了:“我知道有顾问,那不是之前来过那个宋教授么,怎么换人了?”
周松民正好咽下嘴里的饭,端过茶缸压了几口水,等把那点吃的全顺下去了才不紧不慢道:“是,这苏老师是宋教授的助手,那老教授大概是这段儿身体跟不上趟儿了,让他先过来帮忙。”
贺远暗自抽了口气,道:“苏老师这么厉害呢?这么大的项目都管得了?”
“管不了也得管啊,这不是现在没人嘛,不过我瞧着他还挺有两下子,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的,不行再换人呗,谁行谁来。”
这之后一连两天,贺远都在厂里瞥见了苏倾奕的身影。好几次,他看见苏倾奕行色匆匆地打车间门口路过,穿件黑色呢子大衣,腋下夹着一大卷图纸,双手插在口袋里,神情严肃,边快步走着边跟身旁的人侧头说着话。
贺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苏倾奕,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这个人很陌生。直到再次收回心神,他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些先前从未深入考虑过的东西——一些横在他跟他之间的,可能永远也消磨不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