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如随口一提,轻描淡写的问:“您说霍家将来有没有机会站在这样的高度?”
年逾不惑,经过大风大浪,霍成宣居然被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得动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霍锦宁悠然一笑,“在这世道,有权无钱,是光杆司令,有钱无权,是待宰的肥羊,父亲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霍老爷子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在世之时,给子女定下了无数家规,其中有一点,便是不得为官入仕,不得参与政治,想要钱权兼顾,就只有联姻一条路。
霍成宣沉吟片刻,还是说:“萧家不行,北洋政府有名无实,直奉两系战事胶着,萧家江河日下,萧老太爷时日无多,我们不必做亏本的买卖的。”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然而霍锦宁自然早有思量,他若有深意道:“父亲,你单单记得,她是萧家的女儿,却怎么忘了,她还是康家的女儿。”
当年萧瑜母亲为嫁萧子显,几乎与康家断绝关系,然而短短两年便被萧子显伤得心灰意冷,离开萧府,远渡重洋。萧家和康家都将这段往事当做不堪回首,如今旁人几乎都要忘了,萧瑜的母亲,其实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
而康家,是南方革命领导人中山先生的坚定支持者。
霍成宣一愣,而后笑了起来:“不错,我险些都忘了。”
但他又一迟疑:“可是这南方的局势,也很不明朗,早早站队,恐怕......”
霍锦宁垂眸淡然道:“富贵险中求,奇货可居是雪中送炭,可不是锦上添花。”
霍成宣目光变了变。
他以为他不过是年少气盛,喝了几年洋墨水,懂得一点经商之道,自命不凡。之前无论是纺织厂前景,还是设计霍成宏,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把戏,他不曾放在眼里。
而今看来,他确实小瞧了霍锦宁。
想他此生,女人无数,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无论喜不喜欢,再过几年,霍家偌大基业,都要交到霍锦宁的手中。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沉默半晌,霍成宣终于道:
“好,这件事你便自己定夺吧。”
......
“是书何以作?曰: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
阿绣坐在书桌前,继续翻看手里这本《海国图志》,里面讲述着西洋国家的风土人情,历史政治,她看得似懂非懂,却如痴如醉。
这间二层楼的公寓,小而精巧,楼下有客厅,洗漱间,厨房,亭子间和一间卧室,丁伯一家三口住在这里,她自己住在楼上的卧房。除此之外,二楼还有一间书房,里面书柜上摆了不少书,当初买来许是为了装点门面,书籍崭新,可许久没人碰过,上面落下了不少灰,但阿绣还是很惊喜。
上海滩确实繁华,她也跟着丁伯丁妈上过街,逛过百货商店,可她并不怎么喜欢。她最喜欢的是早上吃过饭,就一头扎进这间书房里,随意的选中一本书坐在书桌旁,或坐在窗前的地毯上翻看,渐渐入迷,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丁香好几次劝她,这样可是会累坏眼睛,可她前一天乖乖的应下,后一天还是忍不住钻进书房,周而复始。
此时此刻,她正看到地球正背面全图这一页,内心受到无比的震撼。
原先,她知道有笙溪,笙溪之外有苏州,苏州之外有京城,这片土地以前叫大清,后来叫民国,再往外还有个叫西洋的国家...不不,也许是几个国家,都叫西洋。
而今,她伸手轻轻触碰上这页地图,不禁有细微颤抖。
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不是天圆地方,不是华夏九州,是这样一个叫做地球的地方,这上面五大洲四大洋,广袤无边,天高海阔。中国不是其中一块,苏州也不过是上面看不清的一个点,而千千万万的人,更如千千万万蚂蚁一样,在太阳下忙忙碌碌的活着。
原来天地何其广阔,原来笙溪何其渺小。
她心里有一盏灯,似乎正在被慢慢的点亮,照亮着她也看不清的未来,她却充满期待的向前摸索着,毫无畏惧。
“姑娘!”
丁香敲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就说姑娘一眼见不着就又跑来书房了,再这样下去,姑娘钻到书里出不来了可怎么办?”
阿绣缓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丁香无奈摇头,手里拿着一套衣服走过来:“姑娘,来试试这件衣服。”
阿绣苦恼:“怎么又试新衣服?我已经有好多好多衣服了。”
丁香噗嗤一乐:“这还叫多?不过都是夏天的凉快衣服,等入了秋,还要再添置厚衣服呢。况且,我手里这不同,你快去试试。”
阿绣依言接过衣服,回到卧室,一件件换上,然后走到镜子面前打量。
这套衣服,是天蓝色的斜襟短上衣,下面是黑色的百褶裙,还有白色的长袜,很简单朴素,可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刹那间,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的冲出门去找丁香,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丁香,这件衣服是不是前几天我们在街上看见的那些女学生身上穿的——”
她跑到楼梯拐角处,声音戛然而止。
楼下客厅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衬衫西裤,长身玉立,温文尔雅,却冷淡疏离。
他看向她,眉间若有若无的笑意。
商场尔虞我诈,人为财死,骨肉相残,他周旋其中,不是不厌烦。若世人都能如这小姑娘一般澄澈善良,天真无邪,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