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勇头发花白,这几日老态尤甚,此时便苍凉笑道:“多谢汉王。老夫老了,这些事,汉王还是与我儿去疾商量罢……”
廖去疾与廖清辉,作为江衢军与汉军的代表,完成了祭祀活动后,再次回到了廖勇与古骜身边。廖去疾扶着廖勇先下去歇息了,临走前对古骜作礼道:“我父王近日身有不豫,失礼之处,还望汉王见谅。”
古骜微笑:“无妨,快去罢。”
廖去疾与廖勇离开了,古骜便开始向参加祭祀的江衢军与汉军训话,讲虎贲行军失德之处;又讲京畿世庶分立,徒增国家动荡;再讲流民惨状,北地的收容应对方法;最后讲希望朝廷能认识到自己的失德之处,进行变革与维新,顺应天下民意;另外还提到了北地革新的成就与人民安居乐业的情况。
古骜讲完后,又请廖清辉现身说法,江衢军众听在耳中,有的想:“我们从未听过江衢王如此训话,汉王带兵,还真是亲力亲为,将为何而战说得清清楚楚,可见征戎之功不是白来的。”
另外有些人也想:“没想到北地如此讲究耕战,以军功而非血统论爵,今日一听,大开眼界。”
祭祀誓师之后,与前方换防,众多军士再一次迈上了与虎贲对峙的前线。廖去疾送走了廖勇,也来到了军营中,他一身甲胄,胡须也已修整,与前几日落魄时大不相同,又显出老成持重来,只有眼角和嘴角出现了一丝细纹。
廖去疾寻到古骜,问:“近日来,你我联军与虎贲相峙,汉王有什么打算?”
古骜正在看战地的地图,听见廖去疾出言,便抬起眼:“江衢王今晨与我说,江衢今后走向何方,但由你定。汉军是客,江衢是主。既然江衢王如此说,我也问一句,世子你有什么打算?”
廖去疾摇了摇头,苦笑道:“除了汉王第一日夜里来时,清辉率部深夜袭营,将虎贲先锋营打了个措手不及以外,这几日,白天交手,虎贲都深为警惕,两军互相试探对方的虚实打法,几场交手下来,也算摸清楚了。现在,虎贲虽损了先锋营,但后部联结如铜墙铁壁一般,握住了江衢几处重要的水路,已然没有破绽了。”
说着廖去疾顿了一顿,道:“汉王骑兵纵利,然弱在人数少,只有区区两万,算上江衢军之后,只有十一万军队,且大多是步军,一小部分是水军。虽胜在熟悉地形,运粮路短;可虎贲主力,尚有二十万呐……”
廖去疾话音落下,古骜看了廖去疾一眼,心中就明白廖去疾的意思了。看来廖家是一击不成,便仍想保存江衢实力。可江衢军虽说尚余数万,但却都是发兵前留下的残军弱将而已,江衢真正的精锐,在渡河之战的伏击中,就已经损失殆尽了,否则怎会降于雍驰?再者荀于生被斩,人心已散。如今龟缩,人心怕是失得更快。
古骜向廖去疾微微颔首:“廖兄高见,愿闻其详。”
果然廖去疾接着道:“所以依在下之见,既然江衢已降了朝廷,不如与虎贲就此休战,还请汉王做个调解。第一,我父不失江衢王尊号;第二虎贲不准入江衢地界,第三也不准插手江衢人事;一切复旧,江衢王从此对朝廷不起贰心。事成之后,江衢将以八千户食邑相赠汉王。”
古骜笑了笑:“怎么,你以为,我千里驰援江衢,就是为了图你们家那点儿食邑?”
廖去疾皱眉:“汉王,八千户,怎么是一点儿?”
古骜道:“你让我与雍驰调解,是信我。不过雍驰愿不愿罢兵,可不是我说得算。此事若真成了,八千户的食邑我不要,不过你得做主答应我另一件事。”
“什么事?”廖去疾问道。
“我听说你有一个爱女……我正好有一麟儿。”古骜缓缓地道。
廖去疾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我……我女儿已经许了人家的,整个江衢都知道,这个不行!再说世庶不能通婚,我不能答应你……你说别的,我定然答应。”
古骜扬眉,道:“既然如此,那我再说一个,我常年在北地,思念亡师,打算给他建一座祠堂。所以想带一些山云书院中老师的旧物回北地。”
廖去疾松了一口气:“这个我能做主,答应你了,到时你尽管拿就是。”
古骜致谢。
这日,古骜来到两军阵前,向虎贲中军雍驰所在处叫阵,不一会儿雍驰便骑着乌骓出来了,仍旧是紫红色的战袍,金冠耀目,面容苍白,阴美绝伦,他远远看见古骜,朗声笑道:“……汉王怎么又来了,你前日不是说,要与朕决一死战吗?今日又为何寻朕说话?”
古骜对阵雍驰:“皇上,我有一言,不知可讲不可讲?”
雍驰见古骜上来便称“皇上”,不由得笑了一声:“朕准你讲。”
古骜朗声道:“江衢王已经降了朝廷,如今生灵涂炭,饿骨遍野,皇上这是何必?难道一定要踏平江衢才罢休?江衢王不过要保持尊号、保有部曲罢了,就这一点,皇上还是不放心,一定要江衢王世子上京为质吗?前几日,我送江衢王世子回江衢,不过是为了皇上与江衢王君臣之间,不生间隙罢了,还望皇上不要误解了我的一番苦心。皇上,我们不如像约济北郡那般,言归于好,各退一步,皇上回上京,我回渔阳,如何?”
雍驰看着古骜,冷笑般地勾起嘴角,心道:“……古骜一定是知道了渔阳粮仓被烧的事,否则怎么忽然就要与我议和了呢?他控制了江衢的武库与粮仓,没有他的意思,江衢王会与我议和?这显然是古骜自己留不住了,要回去救渔阳……可我会这么轻易让他得逞?我佯装答应他的要求,等他离开江衢走到半路的时候,再突然袭击。”
思定之后,雍驰仰天一笑,对古骜道:“江衢只有降名,没有降实,朕要他何用?廖去疾是朕的手下败将,怎么还敢和朕谈条件?他自己怎么不出来,让汉王你出来?他是不是愧得不敢出来了?”
说罢,雍驰策马回营,虎贲的战鼓立即擂起来了。虎贲骑兵人数众多,几番冲杀江衢步兵战阵,古骜一边指挥着汉军骑兵策应抵御,一边带着江衢军众边战边退。
一日之内,江衢军与汉军联军退了三里,当日夜里,雍驰给廖去疾送去了亲笔信。信中是一长串江南世家当家人的姓名,信中说,只要江衢王送这些人出江衢,参加朝廷在上京举办的国宴,虎贲便依约撤军,重赐江衢王尊号。
廖去疾与廖勇商量一夜后,答应了雍驰的要求。
自此,虎贲讨廖之战告一段落。古骜也将告别江衢,北上回渔阳。临行前,古骜前往云卬之墓祭拜,只见云山苍翠,雾色渺然。古骜低头望去,那一级一级的青石阶湿润,仿佛蕴藏着无数的青春回忆;古骜又仰头远眺,只见清远山色浩然,犹记当年凌云壮志,年少意气。
云卬的墓在一片开满了山花的山谷中,撩开拂柳,古骜信步而行,曲尽通幽,柳暗花明间,却发现已有背影在侧。古骜仔细看去,原来是简璞。
“夫子……”走近了,古骜开口唤道。
简璞似乎已等了很久,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古骜,道:“云公子从小就是个闲云野鹤的人物,平生最厌权贵,因此葬于幽谷。你今日来,穿着布衣布鞋,没穿王服云靴,可见是诚心的。”
古骜苦笑了一下:“若是他还活着,看见今日的我,不知会不会像夫子这般,厌我嫌我了。”说着古骜将准备好的一株幽兰,放在了云卬墓前,拜了三拜。
简璞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厌你嫌你……你是我启蒙的,我早知道你是怎么样,怎会厌你,嫌你?只是那日,闻之师兄西去,我一时……唉……”
“夫子……”古骜望着简璞。
简璞道:“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与你说几句话。”
“是。”古骜答道,他靠近了简璞。
古骜已经比简璞高出了许多,简璞仰起脸,看着古骜,笑了一笑:“长大了,长大了……”简璞话音渐尽,脸上也弥漫上了悲戚,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道:“……古骜,你让人把老师生前起居的那些,还有承远殿中十多箱要紧的书,都搬走了,我也无能为力。你实话与我说,你是不是,想在北地再造一个山云书院?”
古骜微微一怔:“……我瞒不过夫子,我的确如此想。书院在山云子老师在时,就有搬迁之想,只是因老师病重,无法成行。今日,天下人的书院竟成了廖家子弟的家学,我不能不管不顾。”
简璞苦笑,道:“……你不要说了,你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廖家在江衢立足势大,一者靠江南世家,雍驰已经釜底抽薪,邀江南世家北上上京,怕是要联合他们围攻渔阳了,你要小心,这是廖家靠的第一个。廖家靠的第二个,就是读书人,你是山云子老师的关门弟子,到了北地之后如果又重建书院,于情于理都合,从此天下就有两个书院了。这是一步远棋,等你得了天下之后,你便可以再用北地你掌握的书院,代替江衢的山云书院,是不是?这样不费一兵一卒,也不用像秦王当年那样,兵围山云书院,山云书院自然而然成为你的囊中物,我没有猜错罢?”
古骜沉默了下来,半晌,古骜道:“夫子,你不能这样想我。这样想,会怎么也想不通。”
简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天下,已不是夫子能想的了。我只说一句,此次雍驰退兵,与他的个性不合。依照他的性子,兵势又占优,怎会不对江衢王赶尽杀绝?就算顾忌渔阳,顾忌汉军骑兵,也不至于如此轻轻易易就把你与廖家的事一笔勾销,如此蹊跷……你听我一句,回渔阳的路上,要万万小心,雍驰怕是会半路击你不备。还有你带的那些书院的书,若是行军仓促间,怕是会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