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魏群玉并没有马上回家的想法。他缓缓地捋着花白的胡须,眉间川字纹若隐若现,好半天才道:“今天倒是没白出来。”
“确实。”郑珣毓道。他本来以为就是普通出游,顶多就是再见见几个别人家属;但这别人的家属,却立时带来了新的、确定的消息。
“元司业此人,倒是个没得挑的。”魏群玉道,略有些惋惜。“若是我当年在,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元司业性子太好。”侯玄表忽而开口说了一句。
这还是兵部尚书今天下午说的第一句话,郑珣毓不由看了对方一眼。“因为太好了,才会被欺负?还是说,因为太好了,才会被连累?”
侯玄表没直接表态。但从他的眼神来判断,这两种皆而有之。“顾司业又太锐。”
“以至于吃了个大亏。”郑珣毓把后面那句给对方补上。
魏群玉听着,依旧捋着他的胡子,谁也没看。“不管之前如何,这两个司业都是聪明人。他们现在的行事,很显然吃了教训。”
这话没人能反驳。若不是知道肯定还有人等着把他们置于死地,元顾二人怎么会这么快与他们走近呢?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确实需要收纳这样的人,才好在朝中与李庭对抗,不让对手一家独大,可算是两全其美。
不用说出来,在场三人都知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没什么意外的话,今日这几个人以后会越走越近。
“还有选妃的问题,”魏群玉又抛出了新的矛盾,“你们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这种复杂的情况指望侯玄表主动解释简直没可能,郑珣毓只能担当起这种重任:“牵扯到太多方面,我就稍微说一下吧。”
选妃最平凡无奇的结果,就是在皇后的坚持下,元非晚没比过鱼初,随便嫁给别的亲王做侧妃。
那样,他们朝中大概就有两门强大的外戚了。因为鱼氏本来就是朝中不可小觑的家族,再加上德王现在的声望地位,就很可能成为太子和李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对将来要成为皇帝的太子来说,有个威望直逼自己的亲王,绝对是个心腹大患!
照此看来,皇后想要扶持鱼初成为德王妃,除了想以萧欥不可取代的重要性来保证母族的地位不被动摇外,很可能还抱有借着同样的表亲关系来维持两个儿子之间平衡的想法。
听着是件一箭双雕的好事;至于能不能成,就是两说了。
“皇后娘娘是太子和德王的生母。就算之前为了保住太子而做出让德王殿下去西北的决定,她也不可能真的希望两个儿子之中必有一死。”郑珣毓用这句话给这种可能做了结语。他没说的是,他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
魏群玉点头。想法自然都是美好的,他能理解皇后的抉择;必须得补充,理解不等同于支持。“只不过,现在的德王殿下,可不是五年前的德王殿下了。”
“除了陛下外,德王殿下的态度,很可能是所有事情的关键。”侯玄表又说了一句。
这意思和郑珣毓没说出口的话有相似之处。他略微皱眉,确定性地问了一句:“你是说什么方面的态度?对夫人的选择,还是对……”太子的好恶?
侯玄表淡淡地看回去一眼。
“五年前,皇后娘娘为了保住太子,又不想让自己和太子之中的任一个落下没有担当的说头,就抢在阴贵妃前面,向圣人建议,让当时还年幼的德王替代太子去岷州。真要说起来,德王那时还和皇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后那么做是无可厚非的。
“可这事注定九死一生。德王殿下如今能回长安,可说是基本上全靠自己。
“如今,德王殿下年纪到了,要选妃。皇后娘娘想插足这件事,并且依旧觉得自己的出发点很好。然而,她是否考虑过,德王殿下自己是不是想要她中意的那个儿媳呢?
“当年的事情就罢了;可你们觉得,现在的德王殿下,还会照着皇后的意思,娶一个同样姓鱼的女子吗?”
侯玄表难得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对各地总结汇报上来的军情一向概括精要、判断准确,此时换了个战场,也面面俱到。
“……听说五年前,德王殿下自己也愿意。”郑珣毓下意识说了一句。因为虽然侯玄表说的都是事实,但听起来完全就是“母亲为了自己和大儿子的利益让小儿子去送死”以及“小儿子意外获得巨大成功后母亲又想让小儿子继续为自己创造更大利益”的意思。
别人家就罢了,这样说皇后真的合适吗?魏群玉和他自己已经是朝中有名的说话难听,谁又知道,真正难听的在这家啊!
不得不说,这正是侯玄表极少发表意见的真正原因。照这种直接劲头,要是他说了,这时候绝不可能是个兵部尚书,而是早被人弄死不知道几次了!
但对于郑珣毓的意见,侯玄表只再次看过去,神色更淡。“十三岁。”
郑珣毓无话可说。其实他刚说完,就意识到,若他那句话是为皇后开脱,实在是过于苍白无力——
萧欥那时候才十三岁,又是小儿子,就算真是自愿,又能知道个什么利害关系?难道他现在好端端地活着,还要感谢皇后建议送他去西北了不成?他以命犯险,说成是已经报答完皇后的养育之恩、以后自成陌路都不为过!
“玄表说的,确实是实话。”魏群玉终于开了口。他神色沉重,显然很不愿意想到之前的事。“德王殿下的态度,确实是关键。”
往难听了说,就是德王以前年少无知,被人拿亲情摆了一道;如今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哪里还会甩那些想着如何从他身上榨取剩余价值的人?就算是亲娘也不可能!
这事情的结论就是,皇后已经完全透支了她在德王那里的信任。已经欠账的东西,德王还愿意继续赊吗?看他的脸就知道他肯定不是那种人啊!
想到太子略浮夸的演技乃至皇帝相当模糊的态度,魏群玉就觉得糟心。
大儿子善妒,兼广结朋党;小儿子吃了太多苦,以至于父子离心;还有几个庶子,蹦跳着也想要继承大笔家产……
这一团鸡飞狗跳的烂摊子,最后还是得找到他身上来!魏群玉现在甚至怀疑,正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皇帝才死活要让退休的他再次出仕——
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尊老!夫子是用来擦屁股的嘛!
不过这些话,魏群玉也就在心里说说。因为不管如何,他都不可能坐视事情变得更糟。“看来有些人是没有希望了。”他又道。明明是一句能让许多人炸裂的话,他的语气却很平。
对啊,只要德王不愿意,鱼家绝对没希望出德王妃!甚至,和鱼家比起来,其他哪一家的概率都更大呢!
侯玄表小幅度点头。他一直都那么觉得,今天更是说出了口,觉得十分地神清气爽。
此时郑珣毓已经完全跟上了节奏。虽然他还是觉得侯玄表太过辛辣直白,但事实如此,只得迎难而上。“据说,德王殿下和太华公主殿下姊弟情深。”他缓缓道,“今日太华公主殿下只请了芷溪一个去画像,还送她回来,是不是意味着德王殿下也有所偏向?”
“只知道目前这点,还不好说。”魏群玉也想到了。“要证实这点,得先去打听下乐游苑内今日的情况。”
不过,消息虽然还没传到他们这头,但萧旸已经知道了。
“……什么?”他乍一听到元非晚被太华公主找去画像的事情,震惊得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碗。“画像?还只有一个人?”
汇报的侍卫正是不久前跟着萧旸在布店的那位。他预料到萧旸会有反应,但不知道是这么大的反应,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回殿下,正是这样。以及,今日下午,德王殿下也待在太华公主殿下的院子里。”
听到这个,萧旸一张俊秀的脸瞬时布满了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