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的大丫头早伶俐的将描花攒金的食盒捧了上来,杨清持笑吟吟的道:“虽说不值什么,好歹也是一个念想。”
意秾命彤鱼亲手接了,含笑道:“杨姐姐还记着我,听闻杨姐姐前来,我心中实在欢喜,这盒子吃食,也是杨姐姐有心了。”她却并没有去拈那盒子里的小吃,而是笑道:“不过如今杨姐姐已经成家,是朱家人了,那一家子都是杨姐姐的亲人,又怎能满眼都是不相干的人呢?”
杨清持先是一怔,随后耳根子便有些发红,若是依着她以往的脾气,就该淡淡一笑,不再言声,才能显现她的品格儿来。但如今她是身不由己,只当没听出意秾言语间刻意的疏离来,依旧热情的笑道:“只要长公主喜欢,便是咱们的造化了。这回子我夫君自大梁回来,还带了我娘的亲笔信来,如今京里倒是发生了不少的趣文儿。”
她先拣着有趣儿的说,卫阁老家新娶的儿媳妇,才过门半月不到,便跟她青梅竹马的表哥私奔了,找回来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说卫阁老的儿子不举,凭什么她不能找别的汉子。还有婆媳间闹矛盾大打出手的,宠妾灭妻最后全族覆灭的,种种不一而足。
意秾本不怠听这些琐碎,但见杨清持一桩桩讲的卖力,倒有些好笑,她娘给她写了信,难不成就是为了扯老婆舌头?又不想打断她,想听听她倒底最后要说什么。
果然,杨清持将大梁的趣文儿说了几件,便将话头儿转到了沈家身上,道:“秐妹妹也是可怜见儿的,她身子本就不好,赵羽又混闹,竟将她身边的大丫头之梅给……之梅也是个背主的,便顺水推舟跟了赵羽,当了姨娘了。秐妹妹一气之下,竟大病了一场,前几日已经咽了气了。”
前些日子凌氏给意秾的信中也提到了沈意秐的事,毕竟沈意秐仍是她的亲堂姐,但凌氏写信时,沈意秐尚未咽气,没承想才这几日便已经魂归黄泉了。
杨清持并不想多谈沈意秐,只是抛出来看一看意秾的神色罢了。当初沈意秐竟突然被宣和帝下旨赐给了赵羽,足让众人震惊了许久,若说这其中没有私密事,傻子也不能信!只是赵沈两家嘴都极严,竟是一丝风声没露。如今她悄悄瞧着意秾的脸色,见她只垂了眸,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又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忽然喜道:“对了,还有一桩事我倒是忘了说,看我这记性!我娘说我表嫂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都高兴得了不得!我表哥欢喜坏了,都说抱孙不抱子,他可倒好,一有时间便过去抱儿子,将大家逗得直笑。”说着又去瞄意秾的神色,“我那表嫂也是个命好的,我表哥对她,可真是上了心的。”
意秾怔怔的听她说完,才想起来她的表哥表嫂是谁。
前尘往事,犹在眼前。她不由得一阵唏嘘,当初阮令嬴连起床都需人搀扶,众人谁不说她不是长寿之象,如今也能平平安安诞下子嗣,也是上天垂怜。又想起季恒如今连儿子都有了,她与他前生今世的纠葛,也算是得了一个真正的了结了。
杨清持见意秾神情怔忡,还以为是戳中了她的伤心处,暗道文二姑娘果然神算,知道意秾的症结在哪儿。便又按照文二姑娘教她的那番话儿道:“都说缘份二字最是令人捉摸不定的,可我却觉着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是上天早就定下的,轻易摧折不得。就说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吧,隔着千万里,竟也能凑成了一对儿结为夫妻,可见月老儿这红线拴得长,又结实。”
杨清持正说得顺溜,呷了口茶接着道:“还有二殿下,那般俊濯的人物,也就文二姑娘能配得上了,我初听闻他们二人已定亲的消息时,便觉得这世上只怕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若再有什么狐媚子缠上来,也终是破坏人的姻缘,让人不耻,长公主说是也不是?”
意秾听了这话,才知道她今日来这一趟的缘故,本想装作淡然,但杨清持这话却生生挑破了她心底最不愿想、不耻提之事。她再与容铮两相喜欢,容铮也是早与文含芷定了亲事的,她终归是那搅人姻缘之辈,她自己都觉得难堪。
意秾脸上白了一白,道:“曾在大梁时杨姐姐是个鲜少多话之人,如今嫁过人,便果然不一样了,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令人刮目相看。”
杨清持如今的脸皮也比原先厚了,哪里会在乎这等不痛不痒的言辞,又见意秾并不接她的话,心里就得意起来,笑道:“听说二殿下临去豫西长廊之前,还特意去了文府一趟呢,文二姑娘喜欢养鹅,二殿下还送了文二姑娘一只白玉雕成的鹅儿,难得的是,那鹅儿的正头顶上竟有一抹殷红,这可不是巧极了么!这般巧色可是难遇。二殿下也真真儿是有心了,听得咱们都羡慕不已。”
意秾脸上仍噙着笑意,但心中却涌上一股莫然的滋味来。她是知道那只鹅的,有一回她与容锦在公主府的湖边看容锦养的鸳鸯,便说起王羲之爱鹅的典故来,恰那时容铮进来,听了个真切。后来她便听祝嬷嬷开她玩笑,说二殿下看重她,听她说起大白鹅竟真的寻了块白玉自己亲自执刀雕刻。
意秾见杨清持试探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眼中还含着明晃晃的笑意,她脑中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她不信容铮待她的情谊全是假的,但那只玉鹅的事,除了她与容铮身边的人知道,就再没有人知情了……
她看着杨清持,淡淡笑道:“也不知该赞杨姐姐还是文二姑娘?刺探消息这等事竟比暗、卫还手到擒来些。”
杨清持面上一僵,她倒是惊讶,方才明明已经见意秾白了小脸,不过才两息的功夫,她竟然就冷静了下来,也确实是个聪慧之人,只是可惜了。
杨清持的任务完成,她也不想多待,便起身告退了。
意秾坐在椅子上没动,东侧的月洞花窗外已是浓浓绿景,草木茂盛,清风掠过,便能听闻枝叶唰唰声响。
见她定定望着窗外,彤鱼便小声劝道:“姑娘,外面景色正好,要不咱们去外头转转吧。”
意秾点了点头,站起身,又道:“命人去庙里给三姐姐烧化些吧。”
彤鱼方才听闻沈意秐没了,心里也有些不大自在,虽说沈意秐是咎由自取,但人没了,再大的仇怨也散了些。听意秾如此吩咐,便应了声是,心里盘算着过会儿便打发个小厮去。
她则陪着意秾去园子里,如今天气虽热,但好在公主府内除了绿荫便是纱幔遮阳,倒也不觉得晒人。走到东侧的竹园时,只觉得凉风习习,竹林幽静,只闻竹叶沙沙,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在竹园里坐了一会儿,方要起身时,见不远处有一个男子,穿着一身白色织金缂丝袍子,清俊儒雅,尊贵威仪。他由身边的侍卫扶着勉力从轮椅上站起来,似是用得力过大了些,他皱着眉,以巾帕掩口,猛地咳了起来。
旁边的侍卫立时递上水来,他挥手推开,目光透过竹林直直往意秾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64|1.1|家
清丽难言的少女,穿着玉色的细绫纱衣,粉绿色的月华裙,一副明月珰垂在耳畔,俏立在竹林中,日光自竹影间筛进来,映得她灿然生光。恍如蒙在柔和光晕里的仙子,旁人只能远远观看,走近一步都似怕将她惊动一般。
他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来。
身侧的侍卫显然也看见了不远处的意秾,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艳,垂下头轻声道:“太子殿下,想来咱们是遇到公主府内的女眷了。”
容铎笑了笑,道:“她是咱们太子府的女眷。”
他自小便能被人称赞一声儒雅宽和,此时这一笑,仿若白玉蕴泽,但他眼中那份狠厉而狂热的目光却泄露出他此刻的真实情绪来。
意秾没想到竟会在园子里遇到外男,也不知对方身份,上前问礼自是不能的,遥遥略一福身,便带着彤鱼转身走了。
容铎一言未出,盯着意秾娇小的身影出了竹林,想起她方才面上的一派惊愕之色,便低低笑出来。这就是他的那个好弟弟为他从大梁迎娶来的重章公主了,确然有勾、人的资本,怪不得容铮竟梗着脖子受众人议论,也不肯放她了。
不过,她终归还是他的。
此时刘安仁过来,见容铎若有所思,凝沉着面,便轻声道:“殿下,蒋大人有要事回禀,请您回府。”
容铎略皱了下眉,道:“什么事?”
刘安仁不敢迟疑,立刻道:“是薛钏儿递来了消息。”
薛钏儿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宫女,在王皇后宫里伺候,后来王皇后见薛钏儿有几分姿色,乳大臀圆,是个宜男之像,便要将她赏给容铎做侍妾。容铎身为太子,有无子嗣对承继大统也是极重要的一个考量。自保宁帝起,容家皆是子嗣单薄,保宁帝只有一女两子,而容铎容铮容锦这三人,更是一子半女也没有。
王皇后既存了这个心,事事便多抬举薛钏儿,容铎长相俊美,又是太子,薛钏儿自然是愿意的。容铎将薛钏儿领回府后,没过几日,给她换了个身份,借着千秋节,便将薛钏儿进献给保宁帝了。
儿子给爹送女人,这要是寻常人家,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去,但此事搁在了太子身上,便是孝顺体贴了,连一众言官也都没口子的称好,只因保宁帝子嗣单薄,诸臣时常便要上谏一回,请求保宁帝扩充后宫,保宁帝都没准,如今多了一个给皇帝生孩子的人,大家看着都欢喜。
不过保宁帝却并未册封薛钏儿,只命她在御前伺候,薛钏儿是对容铎铁了心的,但凡保宁帝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想着法子递到容铎手里。
容铎听了便点下头,坐回轮椅里,将侍卫们谴远了些,由刘安仁推着他缓缓前行,一面道:“豫西长廊怎么样了?”
刘安仁是容铎的心腹,代容铎阅读信鉴的时候也是有的,刘安仁忙道:“回殿下,二殿下将守在豫西长廊的军营把持得铁桶一般,咱们的人几次想混进去,都没能成,反而有几人被二殿下以军法处置了。”
“他治军确有天赋,不过,”容铎温温笑了笑,“要变天了,他怕是赶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