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没得主子和下人共乘一车的道理,杜薇正准备随着车伺候,就见宫留玉人已进了车围子,对着杜薇伸手道:“上来。”
杜薇在原地略踌躇了下,还是搭着他的手上了车,有些拘谨地坐在一侧。
两人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磁石的茶壶茶杯,宫留玉扣着壶把给自己自斟了一壶,动作间带了些慵懒的风情,微垂了眼脸让人看不清神色,从杜薇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浓黑的两排眼睫静谧不动,他慢慢笑道:“你我在宫里还算是熟人呢,可别出了宫就生分了。”
杜薇两手交叠着搭在半蜷的腿上,闻言正色道:“奴婢自知身份,哪敢跟您互道友朋呢?”
宫留玉神色略淡了几分,长长地哦了声,便靠在一侧的软枕上,半阖着眼睛不作声,杜薇也沉默了下来,只顾盯着案几上的茶杯走神,忽然又抬了抬眼看了宫留玉一眼,倒了盏茶递给他,又把一旁摆的端正的桂花糖蒸新栗米分糕端了过来,低声问道:“您可要用些东西?”
宫留玉抬起眼皮略看了眼,皱眉道:“这起子下人使着就是不顺手,甜腻腻的,拿我当女子吗?”
吃不吃甜食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杜薇琢磨不明白,便道:“这东西轻便又顶饱,也不必非吃热的,想来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在车里备下了。”
宫留玉一哂:“顶饱又怎样?又不是吃不起饭的穷汉。”他一手撑着下巴笑了笑道:“那就赏你个面子,吃上一块吧。”
杜薇点了点头,从一侧抽出个银筷子递给他,宫留玉见了却不接,抬了抬下巴道:“你怎么做奴才的,就让我自己动手?”
杜薇也不是没见过大户人家的排场,但也没有大到下人连吃食都给喂到嘴里的,宫留玉这人事儿颇多,穿的精细,用的精细,吃得也精细。她想透了这点,便也不争辩,用筷子挟起来一个送到他嘴边。
他果然露出满意之色,搁在嘴里细细嚼了,才道:“仔细尝尝,倒还真是有些滋味。”
杜薇正要答话,车却渐渐缓了,她正觉得不自在,便抢先一步下了车,正要出手扶他,在府门前挂着明晃晃地灯火下,正见着拉车的两匹马,骨骼匀称,身形修长,通体无一丝杂毛,她欢喜起来,忍不住赞了句:“好神骏的马!“
宫留玉自己下了车,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懂马。”
杜薇在锦衣卫常东奔西跑,确实好养马,不过这理由没法说,于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奴婢养父家在滇南,那里人人家里都养着几匹,奴婢懂谈不上,只是略知晓一二。”
宫留玉问道:“你知道这两匹是什么马?”
杜薇绕着马转了一圈,又比了比身高肩宽,肯定道:“这是蒙古马。”
宫留玉两边的嘴角扬起,真正形成月似的弧度,笑意盈盈又风华无限,颔首道:“是蒙古马。”两人就着马找到了谈性,说到一块你一言我一语,就在府门口谈了起来,杜薇也不在是那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了,他瞧着很是高兴,带了她的手臂道:“我前儿得了一匹异族的马,京里没人认得出,我带你去瞧瞧,若是认出了,它就交由你照料了。”
杜薇难得也起了好胜的心思,抬步正要跟着宫留玉进去,就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哈着腰一路跑了出来,对着宫留玉哭丧着脸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宫留玉本来兴致正好,见他一脸哭丧,攒着眉心道:“陈宁,我看你差事当的越来越回去了,什么火上房的大事儿?你这般投胎似的风风火火。”
陈宁苦着脸道:“若真个儿是房子烧了倒还算小事儿了,这回是嘉柔长公主带着谢阁老的小姐来了。”
☆、第35章 请求
宫留玉一听便攒了眉头,问道:“她来做什么?”
陈宁呵着腰答道:“不知道,只说是要来您这里看看,已经留在府上等了您一下午了。”
杜薇倒是听过嘉柔公主的名头,这公主在京里极为出名,不过却不是甚么美名罢了。从辈分上,她是宫重的妹妹,宫留玉的姑姑,虽不是正宫所出,但身份倒也尊崇,但这位公主有个极奇怪的嗜好——给人做媒。公主是天家女,却干起了媒婆的差事,这名声自然难听。
不过说起这爱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她自打到了年纪,便由着皇上做主,让谢阁老家的小儿子尚了主,谢家是京里出了名的阴盛阳衰,女儿孙女多到嫁不出去,孙子却是单传,还各个都是病秧子,女子出了嫁自然要为夫家打点,为着夫家前程,便把全部精力放在撮合谢家女和几位侄子——宫家的几位殿下身上。
杜薇前世见过这位公主几次,那时候就对她做媒的本事叹为观止,连面上最不显山露水的宫留善提到她都一脸头大,好悬她自己没亲闺女,不然宫家的几位殿下,房里人估计都得姓谢。
宫留玉松了杜薇的手臂,一抖曳撒踏上了台阶:“如今夜色也浓了,虽是至亲,但两个女人家在我府里成什么样子?快让她们回去吧。”
陈宁一脸苦笑道:“这由头也说了的,偏偏公主不肯走,直说她要见见侄子,还骂我不长眼,说我狗眼看人低,又抬出了圣上来说事儿,奴才就不敢说什么了,哎!”
宫留玉冷笑了声:“圣上?”他抬步往里走,漫声道:“她既抬出了皇上的名头,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她怎么收场。”他一转头,看杜薇站在原地,便对她伸手道:“愣着作甚么?还不过来?”
杜薇走过去按着规矩搀他,不过她个子矮,搀他的时候不用弯腰,看起来倒像是两人挽在了一处。
大约是情绪不对头,宫留玉倒也没有再撩她,只是带着她去了正厅。杜薇老远地就看见那正厅里坐着两个人,身后跟着伺候的一溜丫鬟婆子,她抬眼细瞅了瞅,就见嘉柔公主穿着大红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底下是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面容端丽,一身打扮也是尽足了排场。
她一见宫留玉便亲热笑道:“老九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和你表妹等了大半天了,你再不来,我们可就要走了。”
宫留玉敷衍点头算是见过礼,然后扬着眉毛纳罕笑道:“公主说的哪里话,孤只知道有两个嫡亲的妹子,分别是媛熙公主和福宁公主,哪里来的表妹?”
他一说话就是嘴上无德,连声‘姑姑’也不叫,又自称‘孤’,杜薇本以为嘉柔公主定要发作一番,没想到她脸上笑容丝毫不减,指着立在身边的少女笑道:“这是你大姑父的内侄女,闺名空照,与你正当年的,怎么算不得你表妹?”
杜薇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女子柳眉杏眼,云鬓花颜,倒真是个美人儿,她抬头羞赧中含了几分期许地看了宫留玉一眼,又忙忙地垂下头去,嘉柔公主见状越发亲热了些,连声道:“空照,还不给殿下见礼?”
谢空照上前几步,娇声道:“请表哥安。”正要行礼,宫留玉就看了杜薇一眼,当人手下的,眼色必不可少,杜薇上前几步,扶住了已经蹲下半个身子的谢空照,就听宫留玉悠悠然道:“公主还是算了吧,咱们姓宫的人家,到底不比别的穷门小户可以随便攀亲戚,什么鸡零狗碎的人物都敢上门来认个亲。”
嘉柔公主笑容一僵,还是道:“这怎么能是旁的人呢...”她见宫留玉托着茶盏,已有不耐之色,便干脆挑明了来意,一脸推心置腹地道:“老九啊,你这般大年纪,屋里也没个可心的伺候着,姑姑在一旁瞧着担心,虽然你们男人是大事儿要紧,但到底自己的身子也是要顾着的,没个贴心人儿在身边嘘寒问暖,这哪里能成?”
杜薇听的诧异,听嘉柔公主这话的意思,倒好像是要把这位谢空照送来做侧室,虽说谢家女儿多不值钱,但也不能这么糟蹋吧?她想着想着,又看了眼宫留玉,话说回来,跟着这位总比跟了其他的惫懒人物强上万分。
果然谢空照神色有点羞喜,却并无不甘,微抬了眼皮,就着灯影偷瞄着宫留玉。
宫留玉三根指尖托着茶盏,用碗盖拨了拨漂浮的茶叶沫子,一开口却是旁的事儿:“听说谢大人前儿个在刑部办的案子出了些岔子,夫妻一体,难怪姑姑这般着急。”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嘉柔公主猛然变色的脸,慢慢地道:“孤若是真想要伺候的人,牙子手里买上几个都是寻常,什么异族女子,番邦胡姬,应有尽有,模样绝色不说,伺候人的本事也是精通,这里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谢空照到底出身大家,被这般拿来跟贱籍奴婢比较,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绢子擦着眼泪哭道:“殿下说的甚么话,不同意也就罢了,何必这般作践人?”她又猛地仰起脸,咬着下唇,神色坚毅地看着宫留玉;“我好歹也是谢家女儿,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能让你这般辱我!”
杜薇站在宫留玉身侧,扣着壶把给他续了点水,侧眼看了谢空照一眼,她是旁观者清,见事自然明白,像谢空照这般家族有难之时被送出的女子,在男人心里,跟那些戏子米分头也没甚区别,都是花了代价弄回屋子里放着的,偏总还觉着自己身份高贵,想着人去捧着哄着。
宫留玉如玉一般的脸仍是带着笑,一派和气的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连茬也不接,转头对着嘉柔公主道:“这人要死可以,只是别死在孤府里,没得让我沾了一身晦气,正好府外有树有河,上吊跳河都便宜。”
谢空照怔了怔,发现她不管哀愁也好坚毅也好,他都丝毫不为所动,脸色一下子显出几分慌乱来,无措地看着嘉柔公主。
嘉柔公主张了张嘴,还要再说,就见宫留玉抬手理了理襟口:“本来谢大人犯下的不是掉脑袋的大罪,若公主再执意行贿,那孤可不保证了。”
嘉柔公主嘴巴像蚌壳似的开合几下,最终还是愤愤地闭上了。
宫留玉一抬手:“送客吧,我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