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贵妃顿住。
她那柔红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将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
藏起情绪——这也许是她在宫中几十年,学得最好的一件事。
可是她的眸光却仍然在发颤,仿佛即将燃尽的灯,看不到希望却仍不得不静默地发亮。
“你……”她张了张口,又停一停,好像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措辞,“你还是快走吧,这里不太平……”
“——娘娘,娘娘!”方才那个宫婢突然慌张地跑了进来,“有圣旨!”
谢贵妃忽然坐直了身。
就在这一瞬之间,她的表情已变了。她转过净白的一张脸,冷冷地道:“不过是一道圣旨,慌什么,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那宫婢咬了咬牙,一跺脚,又转身跑了。之后便是一叠声的尖细嗓子叫着“圣旨到——”一个装模作样的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走进了这一方水榭。
谢随往后退了半步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而他们看也没看谢随一眼。
那大太监将手中的黄纸抖了抖,尖声唱旨:“皇贵妃谢氏,残杀淑妃云氏,罪甚明白,赐死——”
谢贵妃突然笑了。
这道圣旨太过潦草,甚至全然无视宫里规矩,也难怪她会笑。
她想象着皇帝现在的神情。他是不是快要气疯了?她瞒着他从红崖山找出云淑妃,害死她,还给她用了毁容的□□,这一件事,唯有这一件事,是这许多年来令她最为快活的一件事,几乎让她做梦都要笑醒。
就为这一件事去死,她甚至也不觉得可惜。
她将发髻上的簪珥一一除去,缓慢地叩下了头,“妾领死。”
那大太监笑了笑,将身后太监端着的盘子指给她看,“娘娘,这里有毒酒一杯,白绫一条,匕首一把……娘娘?娘娘——”
“——姐姐!”谢随排开那些太监抢上前去,却来不及了。
但见水花骤起,泼天溅日,在那水榭前方的石台上,只剩了一把被池水濡湿的嫣红裙角。
就在此刻。
宫城之中,四面八方,忽然回荡起钟声。
这明明只是个安谧的初春的午后而已,这样的时候,原不应该有钟声——
然而那钟声沉沉,穿林过叶,连续而有序,那几个太监怔怔地听了半天,突然大叫:“丧钟!这是,这是陛下的丧钟!”
“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众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四处奔窜起来,而谢随站在水边,只觉风声汩起,凉意萧萧。
谢贵妃的尸体渐渐地从水底浮起。在那被水泡得臃肿的脸上,竟依稀见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来。
第71章 如约(一)
皇帝听闻了秦念已醒, 便屏去众人,自踱到了九霞轩来。
荒芜破败的池园被几个有眼色的内官稍稍清理了些, 池面杂草除去,那断圮小桥之外的夕阳正将一弧柔软桥影投在清澈的水上,反而似老去的美人强作新妆, 旧的容颜叠着新的色彩,更显凄凉。
皇帝没有让人通传,是以刚走进堂屋时,有人很震惊地道了声:“陛下?”
皇帝一愣, 转头,见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 英俊眉目间透着戾气。他总觉这人有些眼熟,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朕……”皇帝顿了顿, 一国之君的威严渐渐显露出来, “朕听闻秦姑娘醒了。”
蒯蓝桥默了默,自推着轮椅上前, 给皇帝倒了一杯茶,端给他。“小人去同秦姑娘说一声。”
皇帝抿了口茶, 点点头。片刻之后,蒯蓝桥又从内室里出来,“陛下请。”
皇帝走进去,与他擦肩之际, 忍不住道:“你就是那个, 信航的医助?”
“我是。”蒯蓝桥道。
皇帝暗道莫名其妙, 加快步伐,一把掀帘入了内室。
秦念正躺在床上,由信航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药。
见皇帝进来,信航合十为礼,秦念却装作没看见。
皇帝不由得觉得有趣,这小小一个九霞轩里,聚集的全都是见了他而不下跪的人。
看着秦念慢慢地喝完了药,信航将碗收起,皇帝便走上前来,道:“我有几句话问你。”
信航看了一眼秦念,秦念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色。
信航于是沉默地退开了。
皇帝在秦念床边坐下。
这是秦念第一次见皇帝,第一次,就这样地靠近。
近到她可以清晰看见皇帝脸上那沟壑纵横的纹路,那沉浊灰暗的眼眸,那干瘪枯燥的嘴唇——她开始怀疑,老当家当初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那个雄姿英发、君临天下的男人,竟当真就是眼前这个显然因思虑过多过重而苍颓寡言的老头子吗?
她甚至开始想,如果天下臣民都知道他们高呼万岁的君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这样的老头子,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吗?还是会惊讶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