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两夜的欢聚,有情人间的甜蜜挡不住分离的到来,出征这日一大早起来阴雨霏霏,珍珠站在廊下瞧着绵延的雨叹气:“这一滴一滴,均是离人泪。”
说着话眼泪簌簌落了下来,金定四更天起前往校场,是珍珠帮她穿的铠甲,银甲银盔英姿勃发,珍珠捋着她鬓角几丝乱发,感叹道,“不知道的,要迷死多少女儿心。”金定一把抱住她,“珍珠,嫁给我。”珍珠捶着她后背笑,笑着笑着又流泪,却是不敢让金定瞧见她的泪水。
青鸾是五更天回来的,回来时金定屋中已空,青鸾在金定屋中立了一会儿,回屋沐浴换衣精心装扮,鹅黄衫儿柳绿裙,是殷朝闺中少女最娇艳的装扮,珍珠看得直了眼,“姑娘向来喜欢素净,今日这一身艳色,竟如此好看。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浓淡相沫总相宜。”青鸾听了笑道,“就是要好看,好看得让他梦绕魂牵。”
出门时系了月白的披风,下摆绣一枝寒梅,飘逸雅致,珍珠忙提醒道,“姑娘,这里外有些不搭。”青鸾迈步向外,“就是要不搭。”
珍珠不解,忙忙追上青鸾脚步,大薰门外搭十里长亭,长亭外绿树沐在雨中,分外葱茏。出征的队伍整装待发,相送的人群候在长亭中,元邕铁甲黑马,朝着城门不住眺望。
凝望处,缓缓来了一个人影,窈窕的月白在浓绿中分外惹眼,寒梅随着走动轻轻摇摆,卓然中透出柔媚,元邕心跳得快了些,是青鸾,这衣衫放佛凝结了她的灵魂,柔弱的身躯中藏着永不低头的傲骨。
他跳下马,安静等着青鸾,青鸾俞走俞近,第一次瞧见他身穿铁甲的模样,冰冷而凝重,黑色头盔遮住了他不羁的笑容,显出不常见的威严与沉稳,青鸾来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摘下他的头盔,手指顺势轻抚过他的眉眼,低声道,“都看不见笑容了。”元邕将头盔托在手中嘻笑了起来,晶亮的双眸盯着她,“青鸾要仔细瞧过,梦中也是这样的我。”
青鸾点头唤一声珍珠,珍珠小跑步过来解了她的披风,披风解走的一瞬间,元邕猛得深吸了一口气,从未见过这样鲜妍惹眼的她,鹅黄柳绿,若开到极致的夏花,美得让人想哭,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又倏然缩回手去,喃喃说道:“美得让人不敢去碰,生怕一碰就不见了。”
青鸾微笑了,“有一次随着怀邕到郊外,一位姑娘就是这样的装扮,怀邕瞧了人家好几眼呢。”元邕也笑,“当时就在想,若青鸾这样装扮,不知该有多美,又一想,青鸾从不肯这样惹眼。”
青鸾笑得灿烂,“今日为了怀邕,特意这样装扮。”元邕点点头,一瞬不瞬瞧着她,双唇微张,却是说不出话来,青鸾也瞧着他,凝望着他的眼,“元怀邕,记住了,若战场上有闪失,就再见不到这样美丽的我。是以……”
元邕握住她手,“是以,无论如何,我会保住性命,不光保住,会全尾全须得回来,回来见青鸾。”青鸾嗯一声,朝他凑近了些,猛然间红唇从他脸颊旁刷过,蜻蜓点水一般不易察觉,随即站定了,神色自若瞧着元邕但笑不语,元邕瞧着她胸膛急剧起伏,“楚青鸾,你可知道,这样……”
青鸾眨着眼嗯了一声,下一瞬被拉入一团漆黑,漆黑中元邕温热的唇贴了上来,与她热烈纠缠在一处,醉人而醇香的滋味,青鸾眩晕着陶然而醉,醉了许久,眼前又有了光亮,青鸾颤颤睁开眼,元邕兜着玄色披风瞧着她笑,青鸾不敢去看前后左右,红着脸似嗔似怪,唤一声怀邕,声音颤颤的,绵软悠长,元邕闭一下眼,抬手将她腮边一绺散乱的发理入耳后,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久久不愿放开。
青鸾捉住他手别过脸不看他,低声道,“怀邕,我瞧瞧金定去。“元邕说一声好,手却不动,另一只手也抚了上来,捧着她的脸定定瞧着,声音很轻,一字一句说道,”答应过青鸾再不分开的……”青鸾微仰着脸冲他灿烂得笑着,“我会协助二哥,让怀邕尽早归来。”
元邕不说话,只望着她,青鸾狠下心抚上他的手背,“怀邕,我去瞧瞧金定。”元邕俯下身,众目睽睽之下,在她腮边印下一吻,这才松手低声道,“去吧,在那边林子里。”
林子里静王拄了拐杖与金定两两相对,金定瞧着静王,今日他身上没了书香药香,只有淡淡的兰香,清幽而醉人,金定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可目光对上他沉静的眼眸,眼眸深沉如寒潭一般,金定怎么也不敢上前,反而后退了几步。
低了头就听他唤一声金定,金定伸手阻止,“那些嘱咐的话不必多说,我知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紧咬关头保命要紧,王爷放心,我会活着回来的。只是,恳请王爷,千万珍重……”急促的一气呵成的语调,说到珍重突然就顿住了,金定匆促转身,背对着他说道,“王爷,金定就此告辞了。”
金定说着话抬脚就走,身后又传来一声唤,“金定,若是我留你,若是我恳请金定,不要到战场去,金定可能答应吗?”金定身形僵住缓缓回头,他那样看着她,淡然的眼眸不知何时破了冰,盛满了柔软,若磁石一般吸引着金定的心,金定往回走了几步,他又道,“金定,可以吗?这句话在我心头盘桓千万次,可我知道金定的心意……”金定狠咬一下唇笑道,“王爷既然知道,又何必说出?”
他紧闭了眼眸,再抬眸时眸光重新凝结,瞧着金定道,“是我唐突了,金定也千万珍重……”冷不防金定扑了过来,直将他扑得后退着紧靠在一棵树干上,他愣怔着,大睁着眼看着她的头顶,长长的乌发挽一个简单的髻,大红的丝带束了,丝带挽一个蝴蝶结,长长的飘带垂下,似展翅欲飞,一如她的灵动活泼,他俯首下去,唇挨近她的发髻,只剩一线的距离,闭了眼又离得远了些,突然觉得腰间一紧,金定伸臂搂住他腰,小心翼翼得圈着,额头抵在他胸前闭了眼,“青鸾说得对,怎么也得抱抱亲亲……”
静王啊了一声,金定已抬起头噘着唇,飞快贴了上来,触电一般轻轻碰撞又慌乱着分开,二人仓皇着齐齐后撤,金定松开他,躲避着他的目光:“待我回来,下次,下次若王爷留我,我定会留下。”
金定一溜烟跑得远了,银色的身影在林间穿梭,若精灵一般轻快,静王靠了树干远眺着,直到那银色缩成一团消失不见,手抚上唇,似乎还留着她的温热柔软,轻抿一下齿间飘香,闭了眼泪水滴落,扔了拐杖身子滑倒在地,背靠树干坐在雨水打湿的草地上,低了头两手紧捂了脸。
青鸾远远瞧着静王,大军开拔的炮声响起,他依然一动不动坐着,石化了一般,天上雨丝愈加绵密,青鸾接过珍珠手中的油纸伞,迈步走了过去,将伞遮在他头顶道:“二哥,他们走了。”
静王点点头,狠狠用力搓一下脸,抬头看向青鸾,青鸾蹲下身,在草地上跪坐了,瞧着他眼眸中掩不下去的水汽,抿一下唇道,“二哥这是何苦?”静王笑了笑,笑容中含着萧瑟,“我曾听说大昭国师的名气,是以从乌孙回到东都的路上,我曾问过国师,曾有高僧说我命不过二十,此言可是真的?”
青鸾心中一颤,唤一声二哥,静王冲她摇头:“我不信邪,之前一直以为,命数之说不过荒唐,去年我正好二十,又恰逢国师,岂料国师问过我的生辰八字后,一言不发不肯为我卜卦,青鸾,我已经从上苍处偷来一年,这一年,我的身子越发羸弱,我一直在强撑着。是以,我不能用情意拘着金定。我只能尽我所能,让她去做她想要做的事。”
青鸾震惊着,向来的临危不乱镇静自若不见了踪影,结结巴巴道,“怎么会?不会的,二哥只是腿不好,有那么多御医,二哥……”反倒是静王安抚她,“青鸾莫慌,我怎么也会撑着,撑到他们平安归来,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我,甚至没有好好抱一抱金定……”
提到金定他又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她说喜欢香喷喷的男人,这几日我没有进书房,也没有吃药,在金猊中熏了兰草香……”青鸾听得揪心不已,待他平静了抬起头来,方问道,“二哥的身子,怀邕他,可知道吗?”静王摇头,“他若知道,不知会闹出怎样的事来。”青鸾狠咬了几下唇方冷静些,“二哥,太国师不只会卜卦,还是神医,八月十五我与怀邕成亲,太国师定会前来,到时候,我逼着他为二哥医治。”
静王翘一下唇,“我知道他是妙手,也曾向他寻医问药,他依然未发一言。”青鸾使劲揪着手边的青草,一束束连根拔起,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泪水涟涟瞧着静王,“二哥,怀邕有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二哥千万不要屈从了命数。”
她哽咽着几近哀求,静王微笑着点头:“青鸾放心,我会的,我母嫔为生下我拼掉了性命。就算为了她,我也会活着,何况,我还没有为她报仇。”
青鸾抹一下眼泪看向静王,静王拿过她手中的伞,朝她头顶移了过来,温和言道:“雨越来越大,青鸾,不如回府再说。”
☆、101. 局中局
到了静王府,静王已是面色如常,只两眼还略略有些红,盘膝坐着亲自为青鸾斟了茶,说起殷朝皇室后宫的往事,青鸾隔几跪坐倾听,想起圣文太后与太上皇与太国师的纠葛,深感小国与大朝之差异,大昭虽是小国,可皇家的人重情,这殷朝皇室,情之一字何其淡漠。
殷朝皇帝为太子时,后党独大,太后为其指婚娘家侄女,就是当今皇后,皇帝对后党极其厌恶,连带着讨厌皇后,可皇帝心机深沉,为了哄太后高兴,成亲头几年与皇后假作恩爱,却使了手段不让皇后有孕。
没几年皇帝登基,施展狠绝严酷的手段,将后党打压下去,太后气得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薨逝了,太后一族开始凋零,皇后受到冷落,皇帝数月不踏足坤宁殿,渐渐有了废后的传言,皇后殊死一搏,揣度这皇帝喜好,在宫中物色了两位女官,令其入坤宁殿侍奉。
很快到了冬至,皇后等来了机会,她在祭祀的时候,将两位女官带在身边,皇帝见了十分喜爱,当夜就来了坤宁殿,皇后用这两位女官吊着皇帝,借机与皇帝亲近,盼着能诞下嫡长子稳固后位。
两个月后,皇后没有怀孕,其中一位女官却有了身孕,皇后恼怒过后决定将计就计,次日皇后诊脉有了身孕,那位女官却在出宫为皇后办差的途中,坠落悬崖亡故了。
另外一位女官心中怀疑,却不敢声张,她很快发觉自己也有了身孕,默然等到皇帝再次临幸的时候,哀哀恳求,皇帝封她做了贵人,居于宸妃的景福殿。宸妃不把她放在眼里,对她不好也不坏,九月怀胎,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怀疑自己的食物中被下了毒,除去亲手做的吃食,其余来路不明的吃喝一律不碰,生产的时候,她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
她挣扎着生下孩子便咽了气,接生婆在孩子的腿上动了手脚,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虽接上了断腿,却不能走路,一走就会生疼,又因胎中先天不足,身子十分孱弱,后妃中无人将他当回事,他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这孩子看中宸妃嘴硬心软,每遇着她乖得小猫一般,宸妃喜爱他,到了启蒙的年纪,对皇帝提起让他进上书房,皇帝方想起还有这个儿子。
入上书房后,他安静乖巧喜读书,皇帝考问太子时,太子答不上来的,大学士总让他回答,他对答如流,皇帝渐渐有些喜欢甚至偏爱,有一次曾对他说:“英儿象你的母嫔,你的母嫔是江南书香门第出身,性情文静婉约,也极聪慧,甚得朕心,可叹她体弱……”
静王将这句话记在心上,悄悄观察皇帝每一个新宠,均是文静乖顺的女子,他推测皇帝曾对他的母嫔有过真心的喜爱,是以每次面对皇帝,不是提起母嫔就是露出孱弱之态,果然皇帝对他越来越疼惜。
静王知道是有人害死了自己的母嫔,他起初怀疑宸妃,顺便讨厌着元邕,太子欺负元邕的时候,他明面上作壁上观,暗地里煽风点火,后来他寻到蛛丝马迹,开始疑心皇后,随即疑心到太子的出生。
静王看着青鸾:“其时太子羽翼已丰,当年之事又没有明确的证据,就算有证据,有的是替罪羊,是以,我放弃了向父皇讨还公道,我开始筹谋更大的局,可我腿残身子弱,我想到了怀邕。”
说到元邕,静王摇头微笑了:“这个臭小子小时候傻乎乎的,身在皇家却特别重情,真心实意追着太子与我,一声声叫着皇兄,我初始觉得好笑,慢慢的就有些依赖他,依赖他对我的真心,后来发现他十分聪明,就开始用心教他,不想这小子长大后变了,开始浪荡纨绔,对一切浑不在乎。我也疑心他是为避太子锋芒装出来的,可他连我都瞒着,装得不亦乐乎,渐渐便有些沉迷,觉得那样也不错,笑对我说,二哥,何必夺什么皇位呢?这样不缺吃穿随心所欲又能自保,不也挺好?”
青鸾捧了茶盏微笑,是啊,他身在皇家却能重情,如此更觉得他难能可贵。
静王顿了一下看向青鸾:“我需要将他拉出来,让他施展文韬武略与太子争锋,可无论劝说还是激将,他都不为所动,后来我寻到一个契机,有一次他在书房看山川志,他向往不已,说是从未离开过东都,想要到天下去游历。我设局派人假扮太子扈从,将他一路追到大昭去,明为追杀实为保护,那次我方得知,他的轻功马术几至化境,他分外喜爱大昭风光,留恋多日不肯离去,我便将人召了回来,以为他会趁机游历,没想到月余后他又回来了。我留心观察,发觉了他在东都的羁绊,便是贺叶蓁。”
青鸾手一颤,揪着心看向静王:“难不成,二哥棒打鸳鸯吗?”
静王摇头:“怀邕重情,他是不得势的王爷,叶蓁与他打小要好,我也替他高兴,是以又忍了下来,想着促成他的亲事,他有了妻室儿女,兴许会激起斗志。叶蓁要做怀邕的王妃,我派人对她一番考察,无意间发现太子对叶蓁示好,而叶蓁,并没有坚决得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