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年京城爆发大规模的天花瘟疫,四九城里头死去的人,说一句“十室九空”不为过,尸体一车车拉到京郊焚化,有金银之物推积在那里成小山,也没人敢捡,只因为天花病魔的传染性之强。”
“这些年来,满蒙王公每次上折子推脱不来京城觐见,年年喊着皇上去塞外开大会,也就是因为害怕天花,害怕天花一传十十传百,得了之后还没有好方法医治,只能听天由命。”
皇太后的声音恍恍惚惚的,好似做梦一般。皇上听着,更是感慨万千。
他当年,当上太子坐上皇位,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得了天花,好了。
天花,天花,谁能想到,这般简单,这般容易?
牛痘、牛痘……哈哈哈,皇上作为经历过天花病魔折磨的人,他简直想仰天大笑,大声问问老天爷,是不是在故意耍他们?
老天爷不是要故意耍他们,可就是这么造化弄人。
“玄烨猜测,估计是……云游四方,遇到养牛的人没有得天花……”
皇上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不管他汗阿玛是怎么得知牛痘的法子,总之就是,其他人都没发现,就他汗阿玛发现了,皇上挺骄傲。
可他汗阿玛没告诉任何人,独独将这个法子告诉了保康,皇上他作为人子,他能怎么办?他连问一句都不敢。
他对于汗阿玛,那就是一个捡来的小稻草。
皇上的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皇太后瞧着皇帝装可怜的样子,又是叹气,又是想笑。
“那天,保康说了一番话。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皇上这些年来,顾忌我的关系,一直没给董鄂——皇后祭祀,我都知道。”
“当年的世事纷纷……都过去了。既然已经是去世的人,以后,祭祀吧。”
皇上:“……”傻了。
然而皇太后是认真的。
当年“先皇”和他母亲,和科尔沁蒙古的矛盾,首先是政见上面的矛盾。
政见不合,牵扯到多方利益不可调和。而“先皇”在听从母命勉强娶了“废后”,却是怎么也相处不来。一个皇帝,一个天之娇女,婆婆还是最疼她的亲姑姑,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和离,或者说,废后,也好。回到科尔沁嫁人生子,跨马扬鞭驰骋草原,挺好。
至于她,本来“先皇”和她就没有感情,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而董鄂氏,一个深读汉家文化的贤惠女子,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那?恭谦有礼,孝顺善良,到最后终于和当年的太皇太后关系缓和,却是一病不起……
只能说一句:“造化弄人”。
皇太后念一句“阿弥陀佛”,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眼睛里总是藏着无限情丝些许忧郁的女子的瘦弱身影,声音里带着释然后的宽仁:“保康说得对,既然不同路,何必自苦自扰?”
她为了情,求仁得仁;而她为了科尔沁,也是求仁得仁。
“阿弥陀佛。”
皇太后是真的放下了。
皇上也听懂了。
皇上笑出来:“皇额涅,玄烨遵命。”
皇太后瞧着皇帝讨巧的模样,也笑出来:“至于这次的牛痘……皇上若问我的意见,于礼法上,不应该是保康。”
“可是,于情理上,应该是保康。皇帝不管怎么做,都是对,皇帝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就好。”
皇上:“……”
皇上这次是真的犯愁了。
眼巴巴的,真的可怜巴巴的,“皇额涅,有没有——有没有,两全的法子?”
皇太后:“有。封保康为亲王。”
皇上:“……”
他就知道,皇太后对于他当年直接册封保成为太子,也是不乐意的。
皇上还是尽可能地解释:“皇额涅,玄烨册封太子,是为了国家安稳,稳定朝局。”
皇太后点头:“我明白。可是皇帝,你既然按照汉家规矩册封了嫡长子为太子,却又按照满洲规矩对每一个皇阿哥用心培养……”
皇太后叹气。她虽然对皇帝不让她教养太子的事情小有想法,可她作为皇太后,既然今天说到这里,还是要提醒皇帝一句。
皇阿哥们被培养出来了,哪一个甘心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宗室?哪一个不想做太子?他们身后的人,哪一个不想推着主子更进一步,自己也好鸡犬升天?
权利动人心。就算没有保康的出生,其他的皇阿哥们,也不会甘心。
“阿弥陀佛。”
皇太后眼睛半合,手里的佛珠轻轻拨动。
皇上默默行礼退下,心里沉重,脚步也沉重。
皇上终究是来找他皇祖母。
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太皇太后念完一遍经文,他还在那般坐着,木呆呆的,石塑一样。
太皇太后到底是心疼小孙儿。
太皇太后主动问出来:“皇帝有烦恼?”
皇上抬头,想问问皇祖母,他现在该怎么办?想问问皇祖母,将来若是他所有的儿子们都争斗起来,他该怎么办?皇上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皇上:“皇祖母,二哥这几天领着人准备天花试验,那个王疯子,他给自己小儿子做试验,结果,今天就出来了,很好。”
“七天,只有轻微的发烧,反应非常小。”
太皇太后愣怔。
皇上一口气说出来,再说就利索多了。
“二哥他暂时瞒着,没公开。二哥劝说玄烨,这件事,最好不要放在保康的身上。玄烨去找皇太后,皇太后说她想通了,放下了,说,以后,玄烨应该给董鄂皇后祭祀。”
“还说,在礼法上,不应该是保康,在情理上,应该是保康。玄烨怎么做,都是对的。”
太皇太后:“……”
所以你来找皇祖母,皇祖母能有什么办法?怎么做,都是对的;怎么做,都是不对的。
皇上表情坚定,皇上不甘心:“皇祖母,玄烨想要两全。皇祖母,他们都是玄烨的儿子。”
不管未来为何,不管儿子们长大后如何,他现在,只想要“两全”。
太皇太后:“……”
好吧,皇帝作为一个皇帝,他知道他该怎么做,他知道应该将这件事挂在他自己,或者太子的身上;可是皇帝作为一个父亲,他无法面对保康,他也不能这般面对他的汗阿玛。
太皇太后面对满脸无助前来求助的皇帝,只觉得,儿女都是债,子孙也是债。
“皇祖母听说,那天在正阳门一起用晚饭,醒迟大师对其他的小阿哥也都和颜悦色,亲近喜欢?”
皇上不明白,不过皇上还是点头,声音里也带着欢喜:“要不都说隔代亲?胤祺只会说蒙古语,大师也说蒙古语;保清问五台山的问题,大师也一一回答;保成说以后他也去五台山礼佛,大师也答应……”
皇上在他皇祖母淡淡的眼神下消音。
太皇太后那个无奈:“既然醒迟大师这般态度,可能太子今儿午休,也会做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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