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 / 2)

陈郡谢氏 李暮夕 2923 字 16天前

秋姜猝然抬头。

繁盛的枝叶下,李元晔单手攀着树干,侧身望着她,垂下的一双腿儿还在微微晃动。在这样寥落的月光里对她微笑,他洁白的面容仿佛浸染了月华的气息,眸底的笑意也和他的声音一样清凉润耳,听来却可恶无比。

秋姜实在是愤怒:“你闲着没事干,要这样作弄我?”

他纵身一跃便轻巧地落了地,拍了拍手中泥尘,脸上也不见尴尬,只是低头仿佛不解地问她:“小女郎,你生气了?”

他这副表情真是表演地惟妙惟肖,气得秋姜肝火上涌,一时失去了理智,劈手就要抽他。他却在半空截住她的手,笑道:“君子有言:‘动口不动手’。”

秋姜冷笑道:“父子也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可见凡事都是相对的,对什么人,就得用什么办法!难道对着头畜生,也得说人话吗?”

这话骂得利索,元晔不由侧目。不过他向来胸襟广阔,先前逗弄,也不过兴之所至罢了,自然没有和她一般见识的道理。当下便放开了她,微微拱手:“晔在这里,和三娘致歉了,也请三娘子口下留德。若是要骂,骂我一人就好,可千万不要迁怒家兄家翁,这实属无妄之灾。”

他虽然在笑,却不像之前那么可恶了。秋姜虽然心怀芥蒂,但是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继续冷着个脸,便只是轻轻一哼,也不做声了。

元晔温声道:“方才见你试音,是在练习吹笛吗?”

不说还好,他一说,她更加来气:“你是在笑我不通音律吗?”

元晔道:“怎么会?”侧眼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知道她心怀怨怼,仍然对自己方才出言取笑抱有敌意,笑了一笑,低头摘下自己腰间的短笛递给她,“羌笛声音粗犷急促,不适合女儿家吹奏,你试试这支。”

秋姜微微一怔,低头望去。

那是支白玉笛子,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通身通透,且光滑圆润,一看便是主人珍爱的贴身之物,想必是时常带着抚摸把玩的。

她这样通透的人,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一无所觉?

这些时日来看,他也并非轻浮之人,用意如何还不明白——秋姜没有伸手去接,略微整了整神色,抬头望去。

元晔温和地望着她,不骄不躁,手依然维持着递出笛子的动作。这样的年纪,做这样的事情,他的神色却如此坦荡自然,仿佛那不过是饮水进食般自然的事情。

秋姜退后一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平礼:“公子心爱之物,三娘不敢受。”

这个时候,“公子”大多用于第三人称转述,很少面对面使用,她这样的说,疏离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第034章 抽丝剥茧

034抽丝剥茧

元晔没有收回那笛子,只是将一端轻轻叠在掌心,问她:“为何?”

他待人接物,一向与人为善,语气算不上质问,只是不明白。

秋姜没有抬头,平缓地说:“三娘年幼,嫁娶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敢私相授受?有违礼法,于自幼所承所受之学相悖。”

“我要听真话。”他的声音忽然有些严厉。不是她的拒绝,是因为她此刻的敷衍。

秋姜沉默了会儿,抬起望向他,这一次不再躲闪:“那日与君畅谈,摒弃前嫌,三娘视君为知己,君子之交淡如水,浅谈便可,深交未免徒生怨怼。”

元晔深深地望着他。

她笑了笑:“君素雅量,必不会因此怨怼于三娘,然否?”

他失笑了,闭上眼睛,微微点头:“三娘确实性情中人,直言不讳,晔怎会心生怨怼?但愿今日之事,如那消散的云烟般散去,不必挂怀。”

秋姜略一福身:“夜深了,郎君早些歇息。”敛了广袖转身离去。

元晔只看到她的身影悄然掠过长廊,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深处,低头看了看手中笛子,将之别回腰间,微微一哂,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

此生第一次求爱,便这样被人拒绝,他心里多少有些戚戚然。

有脚步声从后传来,元晔低头抚摸那玉笛,笑道:“兰奴,你要笑话我,便尽情笑话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看上区区一黄毛小姑?”

兰奴见他认出自己,也不再躲藏,走上前愤愤不平道:“她的眼睛瞎了!邸下是北朝第一美男子,精通君子六艺,文武双全,冠绝南北,看上她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她偏偏就拒绝了。”元晔不是个喜欢藏匿心事的人,尤其是这样的情感之事,他虽然不算太过失落,到底有些怅惘,“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这样唐突?人与人,也许天生如此吧。我与她投缘,见地相同,又觉得她与众不同,不若我平生见过的其他女子。”

也许,这只是欣赏吧。他自己也摸不太准——到底是少年心性——元晔失笑,为自己难得一刻的冲动而有些微微懊恼。

不过,他素来旷达,遂一笑置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欢便喜欢了,拒绝便拒绝了,也比整日压在心底强。

兰奴虽然有些吃味,却更不忍他失落难过,心里咒骂谢秋姜,嘴上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汉人女子,又非胡女,嫁娶哪里有任凭自己做主的?等回了江陵,邸下将之告知大王,然后纳彩、问名、纳吉一一践行,到时候由不得她使性子。”

元晔却道:“强扭的瓜不甜,何必呢?”今天他也只是一时冲动,究竟是欣赏居多还是喜欢居多,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何况,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怎么能因儿女私情而倦怠呢?

兰奴又想起一事,忙道:“差点忘了,荆州来信,世子正招兵买马,欲行举义。”

李元晔一震,猝然回头:“这样的大事,为何不早说?此时时机尚未成熟,怎能草率行事?”

兰奴道:“大王被幽禁洛阳已经达数月之久,世子也是关心则乱。具体如何,属下也不清楚。”

元晔道:“那更不宜轻举妄动!大兄素来谋事深沉,为人稳重,怎么此次这般糊涂?陛下没有诛杀家翁的打算。当日,当着群臣的面斥责家父,是为了维护君主的威严。如今大魏内忧外患,荆州又是守护南方关门的第一道屏障,一旦失陷,中原和南地疆土将岌岌可危,直接威胁到的就是洛阳,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同理,我们也需要借着大魏王朝的庇荫来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契胡、高车、柔然、党项的侵扰。如果大魏灭亡了,覆巢之下岂无完卵。他既防备我们,又离不开我们。”说完便回到室内。

兰奴在书案旁细心地研磨着磨方,心情已从方才的激动怨愤中平静下来。李元晔就在她身畔,手中运笔如飞,笔法如游龙走凤,大开大合,身形却挺拔不动,只是微微弯着腰。她眼角余光看到他自鬓角垂落的一绺乌黑润泽的发丝,忽然想起一句话:“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这封书信没有任何停顿,如行云流水:“晔自别后,归少离多,遥寄相思,不能辄止。然翁仍遭险衅,深陷囹圄,弟欲折返,而境遇不许。大国泱泱,寰宇之内。数之为帝,以为司牧。君之不仁,万物刍逮。是以匪寇为患,虎视鹰耽。兄之为难,弟感同身受。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大家失道,莫非王臣。吾与子之所共侍,责无旁贷。弃之膺之,则天地不容,德行有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晓之情理,匡扶正义,内以平乱据患于襁褓之中,外可诛蠕灭獠得十年之予。人伦安乐,百姓之幸。文帝荫庇,余威犹在。逢非其时,则名不正,言不顺。昔楚庄王,三载不发,一鸣惊人,天下共睹,曹刘酒事,玄德愚郎,卧薪尝胆,后发制人。君子应知进退方,势弱稍时敛锋芒。

待而等之,不动万变。斡旋北上,翁必安返。望兄再三思量,矜愍愚弟。

珍重,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