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个伙伴一直从正午等到傍晚。
幽暗漆黑的洞口再没有任何人出来。
丁若水绷不住了,带着哭腔问出了那句在每个人心中盘旋多时的话:“他……会不会出事了?”
没有光亮,没有同伴,只剩下一点点干粮却要面对无数怪物。洞外每过的一个时辰,都是洞内生命的消耗。
“怎么办?回去找?”郭判出声,带着点无奈。
这话总要有人问的,不管是基于良心道义,还是给夏侯山庄一个交代。
但——
“没火没粮,我们能不能自保都两说,怎么找?”青风的回应里带着一丝暴躁。
有人基于良心道义,便要有人忠于客观现实。
最后众人一致商定,留下只轻微受伤体力还算可以的郭判、白浪和房书路在原地守候,万一夏侯赋出来,也好接应,剩下的人则一同穿过丛林,回寨子里弄干粮和水,顺便简单治疗一下伤口,然后再带着这些水粮返回,若此时夏侯赋仍未出来,大家便一齐回洞内寻找。
一日半后,回寨子的伙伴们带着充足的粮食、水以及火把与守洞口的三人重新会合。三人早已饥肠辘辘,立刻大快朵颐。只是,他们盼来了食物,却仍没盼来最后一个同伴。
带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众人再次返回洞穴。
不知是幸运还是火把的光热都太猛烈,这一次他们没再碰见怪物大军,只偶尔零星的几只,均被他们斩于刀下。
又一个一日半,几乎要绝望放弃的伙伴们终于在远离暗河的一处偏僻拐角,寻到了夏侯赋。彼时他已被撕咬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怒目圆睁,咽气多时。
第77章 雾栖大泽(十六)
夏侯赋的尸体,湮灭了所有人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其实是能想到的,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没寻到人之前,谁也不愿意死心,总想着或许有侥幸呢。然而,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越不想的事情,越会发生,越期盼的事情,越难以实现。
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说话。
幽暗洞穴所带来的紧张压抑已被忽视,纷乱嘈杂的暗河水流声与毛骨悚然的石柱落水滴答声也被抛到了脑后,此时此刻,主宰着所有人的情绪只两种——
难过,源于同行多日的伙伴意外身亡。
恐惧,源于未来可能面对的夏侯山庄的责难与报复。
难过是真的,即便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朝夕相处多日,谁都不是铁石心肠。恐惧更是真的,说句不好听的,这个队伍里谁都可以出事,唯独夏侯赋不行。因为这将不会仅仅是死了个人那么简单,只要夏侯正南愿意,他可以让这趟西南之行的所有人,甚至是大半个江湖,陪葬。
最后还是春谨然蹲下来,轻轻帮昔日的伙伴阖上眼睛。
“我们带他回家吧。”
夏侯赋的身体已经僵硬,青风费了半天劲,才将他背到背上。当然青三公子也并非自告奋勇,只是输了猜拳。
“其实带不带他回去,夏侯老儿都不可能放过我们。”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让青风步履沉重,话里的意味像是自嘲,也像是认命,“咱们就等着英年早逝吧。”
春谨然皱眉,刚想出言反驳,房书路却先他一步拍了拍青风的肩膀:“夏侯正南想如何算账,是他的事情,我们既然是十五个人一起来的,总不能把同伴丢在这中原之外的冰冷地下。”
青风白他一眼:“敢情不是你背。”
房书路闻言便上手去扶夏侯赋的尸体,神色坦荡从容:“那我来吧。”
青风囧,连忙快走几步甩开他,有点气闷道:“我就那么一说,还能真把他扔这里啊。前几日还活蹦乱跳一起说话的人,就这么没了,你以为我不难受……”
寻找夏侯赋用了一日半,可这回程的路,因不再需要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搜寻,只用了半日。不过走到一半时,仍不可避免地再次与怪物相遇,这次大家再没敢分散,而是由郭判打头阵,裴宵衣、戈十七殿后,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其间杭明俊被怪物咬住了脖子,挨在他身边的林巧星怕误伤不敢用剑,徒手上去生生掰开了怪物的嘴,最后杭明俊获救,姑娘的双手却鲜血淋漓。待回到地面,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青风更是浑身酸疼得几乎没了知觉,仰躺在地,头上又是一个艳阳正午,恍如隔世。
中原少侠们在七柳寨停留了两天,一来短暂休息,治疗伤口,二来为夏侯赋置办了寿衣寿材。客栈不让棺椁进入,寨里又没有义庄,所以夏侯赋的尸体一直存放在寨外的破庙之内,由众人轮流看守。那庙像是中原人修的,可不知是神明不灵验,还是地处太偏僻,已毫无香火,荒废破败。
春谨然主动请缨给夏侯赋换寿衣,并带上了丁若水打下手。
丁若水一看友人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故到了破庙也不多言,就连同春谨然还有看守尸体的白浪一同将夏侯赋换好衣服,放入棺木之中,那棺木是稀有楠木制成,比一般的木棺更能存放长久,三人又将防虫防腐的草药香包放在尸体周围,之后才盖上棺木。
告别白浪,春谨然和丁若水回到客栈。门一关好,春谨然便低声问:“如何?”
丁若水摇头:“刚刚换衣服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除了撕咬伤,没有其他可疑痕迹。”
春谨然抿紧嘴唇思索片刻,问:“那会不会是下毒呢?”
丁若水仍是摇头:“嘴唇指甲都未见异常,不太像。”
春谨然来回踱步,有些焦躁:“难道真是被那些怪物咬死的吗?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丁若水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他不是被咬死的。”
春谨然骤然停下脚步,愣了神。
“他身上没有致命伤,最严重的伤口在右脚脚踝,被啃得几乎见了白骨,但也不足以致命。可他双颊凹陷,嘴唇皲裂,我想他应该是脚疼得没办法再走路,只能待在原地,而后失血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虚弱……”
春谨然的心几乎拧到了一起:“你是说,他就这么……”
春谨然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办法再继续往下说。不能说,亦不敢想,那是一段怎样漫长的痛苦,一个人,在绝望中,真切感受着生命流逝。他定是不想死的,可再怎么盼望,再怎么祈求,还是没人来救他。四周有的只是阴冷,潮湿,黑暗,他恨这些,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却还是只能同这些为伍,直到死去,仍不瞑目。
丁若水不忍心看春谨然的脸,之前换衣服时,他已经偷偷掉了好多眼泪。故而此时难得比友人平静一些,便叹息似的劝:“别想了。尸体无可疑,我们又不能再回洞中找线索,一片漆黑混乱里,你还指望有什么证人或目击者吗。”
丁若水的劝解之话恰恰给了春谨然提醒,之后的回程船上,他旁敲侧击地挑了几个不会起疑心的小伙伴询问,可得到的答案都是光顾着逃命了,哪里顾得上其他。
春谨然的疑心便在回程的时日里,一点点变浅,变薄,最后只剩下一道淡淡阴影,留在了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再不被提起。
一个月之后,夏侯山庄。
一口棺材,十四个人,棺材静静躺着,人齐齐跪着。同样的议事厅,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