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生惧意的是,密室中竟然端端正正放着一具棺材。
那棺材用料极其名贵,楠木黑漆、油光铮亮,也不知在这里放多久了,竟如同新的一般。
杀手怔怔地走过去,随手拉了张杌子坐在棺材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又沉又急、仿佛要把心肺都要活生生从喉咙里呛出来的咳嗽。
咳着咳着,那声音渐渐就变成了痛哭,直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杀手双肩颤抖地俯在棺材上,泪水大滴大滴涌出眼眶。他随手把面具摘了,当地一声扔在了地上。
“傅少庄主,”身后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沙哑沉稳的男声。
杀手骤然起身回头:“什么人?!”
——火光映照在他苍白而布满泪痕的脸上,不是傅文杰又是谁!
一道个头颇高、身形悍利的影子走出黑暗,只见他僧衣佛珠、剑眉星目,双手抱剑搭在胸前,额角虽有血迹蜿蜒而下,却无损于男性英挺硬朗的面容。
那赫然是单超。
傅文杰退后半步,哐当一声撞翻了杌子:“你……你怎么找过来的?你怎么知道这里?!”
单超环视周围一圈,目光在墙上那巧笑倩兮的美人图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傅文杰:“这里是仿照少夫人生前,贤伉俪夫妻闺房的样式来布置的吗?”
“……”
“少夫人棺木崭新铮亮,想必从她逝世的那一天起,你就根本没下葬过她吧。”
傅文杰久久瞪着单超,胸膛起伏不止,半晌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我以为你在山崖下就已经被神鬼门杀了,看来姓景的确实不值得信任。”
他顿了顿,一拍棺木嘶哑道:“——为何要下葬?对我来说她从没离开过,她一直在这里!”
从西湖边第一次碰见开始,傅少庄主就一直是温文尔雅又苍白孱弱的,虽然不良于行,却自有一番气度,足以让人初见便心生好感。
然而现在他却直挺挺站在那里,青筋紫胀声嘶力竭,眼眶里似乎还含着通红的泪,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后随时会冲上来跟人同归于尽的野兽。
“……”单超轻轻出了口气,叹息道:“原来如此。在你心里所有人都是杀害了少夫人的凶手吧,甚至包括那难产夭折的婴儿……所以你才会把婴儿分棺葬在祖坟,又在杀了傅大小姐之后,把婴儿从墓中掘出暴尸在她房中;紧接着特意把老夫人引来后山别院,好当着妻子的面,利用地道亲手把她炸死,伪装成天雷劈死的假象……”
傅文杰直勾勾盯着单超,竟然全不否认。
“……你做这些的时候,”单超艰涩地顿了顿,问:“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犹豫过吗?”
地道静悄悄的,只有火把燃烧,墙上的光影随之而微微摇晃。
傅文杰竟然慢慢笑起来,只是那笑容里也满是疯狂的意味。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大师。你曾经被迫和自己所爱的人分开过,永远永远,阴阳两隔,此生再也不见过吗?”
单超想说没有,但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苍茫大漠和无边月夜。
万里银沙无边无际,银河横跨苍穹,漫天璀璨犹如远古的星海。
一个温暖的声音轻轻道:“心宿、天枢、摇光,那片古称斗牛光焰……”
然而紧接着烈日黄沙中另一道冷酷的声线取代了它:
“斗牛光焰意指双剑,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七星龙渊。”
“……”地下室中,单超张了张口,那一刻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话音里的恍惚和迟疑:“我不知道。”
“或许……没有吧。”
第16章 东南飞
——或许没有吧。
傅文杰盯着单超的目光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讽刺和悲凉,仿佛一个历经苦难行将就木的人,看着因天真而充满勇气的幼童:“你以后会知道的。”
不待单超回答,他又问:“——那既然如此, 你又是怎么开始怀疑我的?”
单超沉默了下, 说:“从西湖边第一次碰见你时,你的言行举止就让我觉得不对劲……”
“哦, 哪里不对?我不是立刻就当众代陈海平向你们道歉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单超缓缓道,“贫僧在长安慈恩寺修行两年, 虽然师傅严苛,素来为弟子所畏惧,但也从没有在别人告状上门时不分青红皂白就责怪弟子过;皆因世人大多护短, 纵然自己的家人亲朋行为不妥, 亦或多或少有所偏袒。”
“而少庄主你见到我们时,并没有问事情经过,甚至没有看清湖边发生了什么, 第一句话就是:‘舍弟浪荡荒诞,请大师千万赎罪’!言下之意,竟连事情都没搞清就把错处往陈大公子头上揽了……”
“更有甚者,在锻剑庄中各大武林门派弟子云集时,少庄主竟连开三门、正堂设宴令陈大公子向我们赔罪——虽然看似行为磊落,却太过郑重夸张,于世情人心实在不合,加之后来少庄主毫不犹豫当众坦诚傅大小姐被令堂宠坏了等等,不得不令我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傅文杰面无表情注视着单超,只听他略微复杂地一顿:
“对锻剑庄的颜面,你似乎是有些刻意作践的。”
傅文杰鼻腔中哼了一声:“……如此观察细微,不愧是大师。”
——他竟然承认了!
单超也有些意外,皱眉道:“你恨锻剑庄?”
“恨?”傅文杰毫不犹豫接口,大笑起来:“你觉得我难道不该恨?!”
他猛然回头望向那棺木,颤抖道:“我当然恨!你知道我的腿是什么时候好的吗?就是婉娟她难产而死的那一天!”
单超愕然道:“你不是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