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敏敏到底是死了, 在第三次,或者第四次自杀未遂之后,自觉“托孤”完毕的她带着一腔的恨意和不甘, 以及对孩子的不舍, 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罗家六小姐在看守所里死亡的消息被罗、傅两家联手压了下去。或许只有特别关心上海滩这些大家族的花边新闻的人,才会在几个月后纳闷:罗家六小姐的投毒案, 到现在还不开庭呢?
罗敏敏死了之后,看守所叫人去领尸体。傅家闭门不见, 罗家不闻不问。
一开始, 白凤凰本来倒是想要出面主理的,她嫁进罗家的时候罗敏敏刚出生,她也算是看着这个六姑娘长大的, 总不见得真的让罗家的六小姐连个埋尸之所都没有。
但是罗云泽在知道之后,难得地和她起了冲突,坚决不准她给罗敏敏收尸。对于这个害了他父亲,他本人, 并且试图伤害他儿子的“妹妹”,他已经没有任何好感。
白凤凰本来就不是什么性格强硬的女人,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一来二去,罗敏敏死后一个月多了, 尸体还停在看守所的太平间, 没有一个家人来照管。
一直到了八月的时候, 罗夏至听说久未谋面的五姐罗赫赫去领了这个和她不对付一辈子的同父同母妹妹的尸体,在宝山乡下买了块墓地, 草草下葬了。
凭谁都不会想到, 显赫一时的罗家六小姐, 结婚那天惊动了半个上海滩的罗敏敏, 最后的下场会是这般凄惨。
在得知罗敏敏特意把罗夏至叫去,就是为了临终托孤后,罗云泽嘲讽地吐了一口烟圈,说道:白日做梦。
罗夏至则一直沉默。
他觉得自己是有些被罗敏敏的癫狂吓到了,她满口鲜血,躺在地上求他照顾阿宝的骇人模样,在那段时间里,时不时地会闪现在罗夏至的脑海中,让他夜不能寐。
“阿宝?傅家宝么?他已经很久没有来上学了。听说他病了。”
经不住噩梦的折磨,在某天下午,趁着幼稚园放学的时候,罗夏至和顾翰林来到学校门口,想亲眼确定一下阿宝最近的状况。
左等右等不见阿宝出来,也等不到傅家照顾阿宝的娘姨的出现,顾翰林干脆上前询问,结果却得来了这样的消息。
转头派人去傅家打探消息,没想到真的如同罗敏敏预料的那样,她这里死了“七七”都没做完,那边傅家明就娶了新老婆回家。新娶的还是傅家的表小姐,和傅家明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也不介意做他的续弦。
阿宝因为罗敏敏死了之后日夜哭闹,染上了肺炎,病情时好时坏。
新进门的后妈还是个大姑娘呢,压根不会照顾孩子,干脆扔下他,和丈夫去过新婚蜜月了,算是把孩子彻底扔给下人了。
“你要去接他么?”
看到罗夏至气的发抖的模样,顾翰林问道。
“你大哥不准他进门……你可以把孩子放在我这里。”
“我不知道……我太乱了。”
罗夏至一手捂着额头,将脑袋重重地砸在车窗玻璃上。
坐在他们两人前面的驾驶座上,黎叶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自然知道三爷为什么那么为难。
还不是因为三爷曾经救过他,而他的父母曾经害过三爷。
死去的六小姐就是掐住这一点,利用三爷的善良和同情心,想要把阿宝少爷也扔给三爷照顾——那和养虎为患有什么区别?
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自己……才让三爷那么痛苦的。
看着后视镜里罗夏至为难的模样,黎叶自责不已。
最终,罗夏至还是没有领养得了阿宝。阿宝是姓傅的,傅家三代单传,怎么可能交出宝贵的孙少爷。
不久后,傅家举家就前往了南洋,据说是去了大马,不做船运生意,改开种植园了。阿宝自然被带去了南洋,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杳无音讯。
话说回罗家,罗云泽“兄弟”俩现在最关心的是,罗沐泽对于财产的野心。
他既然是为了抢夺家产回来,那他们就必须有所应对。
“他要是死了,那就是一了百了了。”
站在新开挖的水池边,罗云泽好整以暇的将鱼食一点点地撒到鱼缸里,好几尾锦鲤张大嘴巴围了过来,争相抢食。
听着是开玩笑,但是罗夏至敢打赌,此刻他的二哥心里恐怕也是这样想他们两个的。
商战无情,同室操戈比起外人互砍,更是无情一百倍。
说起来,这几尾日本锦鲤都是从樱花百货买来的。
原来罗家也养金鱼,不过都是养在玻璃鱼缸里的小金鱼,不如这进口的日本大锦鲤来的气派。最近上海滩的有钱人家纷纷兴起了养锦鲤的风气,樱花百货甚至会派专人上门指导如何饲养。
饶是上海人再有见识,也想不到百货商店里可以卖花鸟鱼虫——这不是花鸟市场的买卖么,开到百货公司里像什么样子?
后来罗夏至才知道,这位椿小姐的父亲,大椿商社的社长,原来是在江户是卖虫鸟起家的。夏日卖鸣虫,其他时间卖观赏鱼,走街串巷地打了一份家业。这位椿社长不忘初心,据说至今大椿商社里还有这门生意,而他们在日本的百货公司也有花鸟柜台。
樱花百货开业一年半了,即便有时迈和摩登的双面夹击,生意也照样做的蒸蒸日上,稳扎稳打。
樱花百货是典型的西洋和东洋的结合产物,论洋气不输给时迈和摩登,论异域风情还更胜一筹。尤其是大门口两侧布置的日式庭院花园,春有樱花,秋有枫叶,配上各色虫鸟叫声,风雅极了,已经成为上海一景。
虽然没有天台乐园,但是这栋楼一切对英国标哈罗兹百货,光不同种类的餐厅就有十个,远胜时迈和摩登。
罗夏至在大马路上那带舞厅的酒店还在建造中呢,这樱花百货里可是已经拥有了一个弹簧舞厅,每天都有外国人在里头夜夜笙歌了。
穿着和服的女售货员也是流动的风景,据说这些说着一口流利中国话,乃至沪语的日本美人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后,送来中国的。
关键是在这里可以以比国货低很多的价格买到日本进口商品,甚至现在在时迈百货都很少见的欧美的舶来品。
如今欧洲货紧缺,日本人占据了整个南洋航线,并且拼命对华、对澳洲倾销日货,大发“战争财”。在短短一年之内,日本对华贸易顺差疯涨了将近四成!
罗夏至他们组织的“中华-国货推进会”同样在这一年里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在无能的民国海关低关税政策的支持下,各类东洋商品仿佛倾泻一般进入国内。此刻国内的民族工业依然处于幼年期,莫说很多产品无法自己生产,哪怕生产出了,质量也无法和进口日货相比。
罗夏至曾经亲自拿着一只国产的所谓精钢脸盆和从斜对面樱花百货买来的脸盆相对一击——结果国产的脸盆被撞的凹下去不说,还被撞出一个不小的洞来,那个日本脸盆则是安然无恙。
积贫积弱,全方面的积贫积弱啊!
当时罗夏至的心情就跟这破了的脸盆一样糟透了,即使他早就知道这就是历史上无法避开的一段民族屈辱史,也还是痛心疾首。
哪怕这国产脸盆上打了“精品国货”四个字,罗夏至也无法说服普通客人们,因为这四个字,要花比买日本货贵一倍的价格来买这种质量低下的东西。
何况在此期间,他们的国货推进会本身也闹出了一间贻笑上海滩的丑闻。
并且,这件丑闻就出在他的时迈百货!
就在上个月,一名女顾客在时迈的布匹柜台购买了一匹绸缎准备做嫁妆——这位女顾客是一位所谓“进步青年”,和同为小学教员的新郎两人都是妥妥的“爱国新风尚”支持者。他们要办一场“爱国婚礼”,所有的家具,家电,乃至衣服床单都是从时迈的国货柜台购买的。
据说两人的举动在他们上班的学校里引起了很大的话题,结婚当日校长同事们纷纷前来祝福,恭喜这对思想高尚的教师夫妻从此走入新的人生阶段。
就在大家在新房里参观新人布置的“爱国婚房”的时候,有一位大姐,看了看床上叠着的十八床被子和锦缎——上海滩旧时女儿出嫁,娘家会在新房里堆叠大量绸缎布匹,来表示家境富足——这位大姐就手欠那么一扯,把绸缎上“精品国货绸缎”的标贴给撕下来了。
露出了下面的日本字。
如果是日本字就算了,毕竟这年头在上海也不是是个人都会日语的。问题是除了看不懂的日本字,还有一行 made in japan。
这个就很尴尬了。
在场的都是小学老师,最差也是初中毕业的,这几个英文字母看不懂的话,那就也不要在教师队伍里瞎混了。
当时本来闹哄哄的新房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不明所以还在派发喜糖的新娘子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拿起那条大红色织了暗纹的缎子还问:张姐,好看么?我在时迈买的,我妈说我原来的几块料子都太素了,还是要买一块红的才喜庆……
然后,看到那一行英文字的新娘子的脸,就比她买来做嫁妆的红绸缎还要“喜庆”了……整张脸都涨红了。
当时那个穿着一身白色婚纱的新娘子就带着一群人轰轰烈烈地杀到了时迈百货,惊动了整栋楼的人。
罗夏至从六楼赶了下去,新娘子一把扬起绸缎往他的脑袋上一扔。
从脑袋上拉下绸缎,看到上面的英文字母后,罗夏至也脸色一变,急忙在事情搞大之前,让人把新娘子一行人“请”到了会议室里商谈。
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和客户们纷纷脑补,有人甚至猜想这位穿着婚纱的新娘子是来“抢婚”罗家三爷的了。
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罗夏至立即下令,将所有国货柜台的商品检查一遍,看看究竟有多少进口货鱼目混珠——结果是惊人的,他所自豪和标榜的“精品国货”的标贴下,居然有三分之一是进口货!而这三分之一里,高达九成都是日本商品。
这几年里,也不是没有日本商人和企业主试图联系时迈采购部,想把他们的货品推销进来。但是时迈采购部一直严格遵守的罗夏至自从加入“中华-国货推进会”后就一直设定的红线,将时迈的整体进口商品保持在百分之三十以下。他们宁愿采购与日货一样价格,甚至稍微贵一点的国货,就是因为罗夏至作为一个爱国商人,想要给民族企业,给民族工业发展机会。
结果,事实就是那么地打脸!
那位愤怒的新娘子本来还想把事情搞搞大,比如去《申报》《大公报》报社,把时迈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给揭发出来。不过最终在罗夏至答应免费为她提供婚宴场地和江浙沪七日蜜月旅游套餐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然,这个和顾翰林出面和她的校长说了一句也有莫大的关系吧。
总之,因为这个导~火~索,“中华-国货推进会”内部已经开始了一起内部自查运动。不止时迈,摩登百货和其他很多终端销售商也加入了进来,目前的第一个阶段是狠抓两个“卖假国货”的大头,杀一儆百。
说一千道一万,国货当自强啊!
就和李兆业预测的那样,如果说原来大马路上几家欧美百货的进口货物的瞄准对象本来就是消费得起高价商品的有钱人和外国人,他们对华的贸易也只限于高价生活精品,精细钟表机械的话。
那么现在这群野心勃勃的日本人则是企图全面绞杀中国所有的工业和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