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节前一天的早晨, 椿樱子登门报丧。
和中国人的葬礼穿白色不同,一身黑色和服的二嫂,非常慎重地来到罗公馆。递了帖子, 让管家通报进门。
正在用早餐的一家人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接到这样一张帖子。
罗夏至无言地捏着拳头,看到他大哥放下咖啡杯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懂事的笑笑主动回到了楼上, 关上房门,把客厅留给家里的大人们。
“外子自从圣诞节晚上离开之后, 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谁也没有想到, 居然是落到河里去了。”
来奔丧的椿樱子今天未施粉黛。泪珠不断从她的面颊滑下,她别过头去,用手帕一点点擦去那珍珠一样的泪水, 倒是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
“尸体是昨天在宝山的吴淞江口被发现的,差一点就要飘到东海去了……”
她一边啜泣,一边说道,“因为天气太冷, 尸体没有腐败的特别严重,但是也已经不能看了……验尸官是根据他身上的衣物和随身带着的东西才判断出他是我的丈夫。昨天下午,我去警局认领了尸首……确实是他……”
说完,女人泣不成声地将小脸埋进双手, 肩膀一抖一抖的, 甚是可怜。
“这……林婶, 去绞一条热毛巾来给二奶奶擦脸……”
白凤凰看到她都要哭晕了,但是又不敢上前安慰, 只好叫人准备好毛巾和热茶。
罗夏至听着女人的叙述, 转过头去, 看着他的大哥。
罗云泽从听到罗沐泽过世消息的那一刹那, 一直到现在,整个人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一种悲伤,带着深深的无力,和怒意的悲伤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导致他从刚才起,就一句话都没有说。
罗夏至想,他毕竟还是顾惜着兄弟之情的,哪怕这个弟弟再不争气,给家里惹了那么多麻烦,甚至做了日本人的走狗。罗云泽应该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弟弟居然会走的那么早,而且是在这么冷的冬天,以这样一种凄惨的方式离开。
“从圣诞节到现在……也有四五天了吧,二嫂没有去派人找过么?”
他抓过罗云泽的手,用力地握住他大哥的掌心。后者似乎犹豫了一下,几秒钟后,也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温暖在父子两人的掌心传递,让罗云泽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
“找?我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多少女人,还有多少玩乐的地方……我怎么去找?他几天,甚至半个月不回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椿樱子喝了茶,总算缓过来一些。听到罗夏至的提问,她嘲讽似得笑了笑。
“难道在小叔子的眼里,我们是一对……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是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么?他的绯闻,他的那些数不清的各国女人们,想必小叔子你也听到过吧。”
罗夏至心想其实我也只是比你提早“一点点”知道,并且通过某些“方法”让你知晓了而已。
“死者为大,就不要说这些了。”
罗夏至看了一眼罗云泽。
“不知道二嫂准备怎么操办我二哥的葬礼呢?”
椿樱子也没有想在女人的问题上和他做无意义的纠缠,“三天之后,外子的遗体将在胶州路上的万国殡仪馆进行大殓,他的遗体……按照我父亲的意思,是直接葬在上海的日侨公墓……”
“他的遗体会被送回绍兴老家,葬在我们罗家的祖坟里。”
罗云泽突然插嘴。
不止椿樱子,就连白凤凰和罗夏至都被他说得话吓了一跳。
葬回绍兴祖坟?
“但是他是我的丈夫……”
椿樱子据理力争。
“但是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罗家的子孙,他现在用的还是中国的护照,不是什么‘日侨’!”
罗云泽不容任何质疑地说道,因为有些激动,让他本来惨白的面容恢复了红润。
他抬起下巴,倨傲地说道,“当然,弟妹你哪天要是死了,作为我们罗家的儿媳妇,也是有资格葬入祖坟,伺候我们先祖的英灵的。”
“这就……不必了。”
椿樱子简直是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然后缓缓地起身,与众人告辞。
“小夏,帮我送客。”
罗云泽大手一挥,转身上楼。
白凤凰担心地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正在送椿樱子出门的儿子,最终还是选择追上楼梯去。
“嫂子,节哀。”
罗夏至一路将椿樱子送到门口的轿车前,在她进车前最后说道。
他的视线和站在车边的一个保镖接触了一下,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你还是叫我‘嫂子’么?”
椿樱子没有立即进车,而是站在车外,和他攀谈了起来。
“当然,二哥永远是我的二哥,二嫂……你只要不改嫁,永远也是我的‘二嫂’。”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永远是你的‘二哥’么……是的,我知道一句中国的成语,叫做‘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中国人,最最重视的,就是血缘关系。”
她的话里带着恨,但是有似乎带着些别的什么。
“那是自然,二哥毕竟是我们罗家的二少爷,这是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的。”
反正人都死了,罗夏至完全不介意将罗沐泽与他明面相争,私下交换情报的“罪名”坐实些。
“好,好,你说的没错。见识了,见识了。”
椿樱子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坐上了车子,扬长而去。
二哥的事情总算解决了,至少在短期之内,樱花百货不会在找时迈和罗家的麻烦了。
只是,这个事情还有一个小尾巴……
那个已经被椿樱子弄回日本的,二哥的“外室”的孩子……
确实是个麻烦的事情。
他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似乎又是要下雪的前奏。即使现在是早晨,也让人感觉不到半点生气。
罗夏至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踱回别墅。
大哥老了。
他也是在刚才握住大哥手的那一刹那,才发现大哥是真的老了。那个像天神一样的男人,居然也颓丧至此。
他走回客厅,除了几个正在收拾卫生的佣人,罗家的主人和小主人们一个都不在。
罗夏至走回餐桌边,继续用着刚才吃了一半的早餐。
大哥应该是知道的,二哥的死绝对不是什么意外。
确实是日本人下的手,但是也确实是他推的波,助的澜……
大哥应该是失望了,不知道是只对二哥,还是连带上他。
但是他不后悔。
他从一开始就做了这么一个决定。
毕竟他不是真的“罗夏至”,这个突然从日本回国的罗沐泽,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纠葛。
但是罗云泽不一样。大哥曾经那么地疼爱他这个弟弟,“唯一”的弟弟。他们一起度过了童年,度过了罗振华创业初期最艰难的那段日子。
所以后来甚至明知道父亲反对,大哥还会偷偷给远在日本的二哥打钱。
二妈对大哥也很好,回乡祭祖的时候,这位二夫人的配享香火的份例和大夫人是一模一样,就连神主牌也是她们两人,一左一右立在罗振华的排位旁边。
虽然这对罗夏至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也能看出大哥对二妈的尊重。
所以二哥回国之后做错了那么多事情,哪怕几次害的他差点丧命,但是大哥一次都没有提过,要杀掉二哥。
从头到尾要杀罗沐泽的,只有他罗夏至自己。
这局棋,从嘉善回来,躺在病床上养胳膊的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罗夏至一边慢慢地撕着面包,一边回忆着。
罗沐泽可以收买他的手下,他自然也可以反过来收买樱花百货的员工和那些日本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又不是单指“中国鬼”,“日本鬼子”不算“鬼”么?
之前那个放日本女人进入总统套房的七重天饭店的经理,被日本人收买,欺骗钱静儿的侍应,甚至刚才椿樱子身边的那个保镖,反过来全部都成为了他的“内线”。
他们将椿樱子手下那些负责帮她干脏事、破事的人的名单都吐了出来。然后他再吩咐黎叶,一点点去调查他们,看看他们……缺不缺钱。
然后将所有的证据,都指到罗沐泽的身上,让本来已经对他产生怀疑的椿氏父女更加怀疑。
罗沐泽必须死,而且是死在日本人的手上,这才是他最应该得到的下场。
他不配死在中国人的手里。
罗夏至喝完最后一口牛奶,从餐桌上缓缓起身。
就看到白凤凰一脸担心地站在他的后面。
“妈……”
罗夏至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有些心虚。
“你二哥……”
“嗯?”
罗夏至没想到白凤凰会突然问道罗沐泽。
“你大哥……他让我给你捎个话。”
白凤凰满眼担忧地抬头看着她这个越来越优秀,也越来越让他感到疏离感的儿子。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晓得的,妈妈没有读过书。他说……你是屠龙的少年。千万不要变成恶龙。手上一旦沾了血,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罗夏至倒退半步,大哥果然是知道了,但是他……他为什么要让母亲跟自己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