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江南最好的季节,罗夏至刚从广州橡胶厂剪彩返沪,就来到苏州工厂, 参与到苏州飞龙胶鞋厂的开业典礼中来。
之前梁少龙在苏州憋了一年多, 就是为了这个专业生产雨鞋,胶鞋的厂子。
因为涉及到南洋橡胶园的最终盈利, 比起一般的纺织厂和成衣厂,这个厂子他投入的心血更多。
上海话里正所谓“噱头噱头, 都‘噱’在头上。蹩脚蹩脚, 都‘蹩’在脚下”。一双好鞋子,尤其一双好雨鞋,那在过去可是用来彰显身份的。
江南和广州一样多雨, 尤其是夏天之前的梅雨季节,淅淅沥沥地可以连续下将近一个多月。到了夏天又有台风,秋天又是秋雨绵绵。可以说,江南人就是在水里泡大的, 所以才泡出了水一样的脾气和才情吧。
不过这雨天出行,最为不便。有钱人还能以车当步,不让自己的名贵皮鞋下地。普通人却不得不冒雨出行揾食。虽说有木屐、油布钉屐等传统雨鞋,但是毕竟不如胶鞋来的方便防水。
像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里, 虽说十多年前就有了橡胶雨鞋贩卖, 但是大多是舶来品, 价格昂贵,一般人也消费不起。
如今原材料和工厂都做到了国产化, 怎么不让罗夏至欣喜若狂。
“老弟, 如何?我这鞋子放到你的百货商店去卖, 你怕是要多给我租个仓库呢。”
梁少龙指着样品陈列室里的各款鞋子, 得意到不行。
“你看,你看这个,外国人绝对不会生产这种雨鞋的——这是给小脚和放过脚的女人穿的。”
罗夏至拿过那外表普普通通的雨鞋,定睛一看。发现外头虽然和普通雨鞋没什么两样,但是内里却是大有乾坤。
这里面鞋头前突,底下衬着软软的布料,小脚妇人穿来可以保持平衡,外面看上去又是“天足”,果然适合国情——要知道,莫说其他地方,就是大城市上海,也能到处看到行动不便的小脚老太太们呢。
而且这梁少龙也确实会做生意,与一般进口的不是黑色就是蓝色的雨鞋不同。这些国产的雨鞋色彩艳丽,纹饰繁多,简直算得上是“雕龙画凤”,还有仿照了前朝官靴样子的。非常符合国人审美。
这一经上市,必然会好评如潮的。
“梁二哥,你这个雨靴啊,应该是用不着仓库的。怕是直接从你的生产线下来,就直接在我的柜台上被卖空了。”
罗夏至实事求是地说。
“小叶,回头给上海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专门为‘飞龙胶鞋厂’开一个柜台来,就开在一楼靠大门这里。这雨季眼看又要到了,方便市民购买。”
“好的三爷。”
“那么给我面子啊。”
梁少龙得意到不行。
“雨靴生产好了,胶鞋什么时候安排起来?篮球鞋,足球鞋,还有跑鞋,这才是最赚钱的!”
“上辈子”罗夏至也是个潮鞋发烧友,只是碍于经济状况,让他收集的数量非常有限。
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个有钱人,还能和人合资开厂了,怎么能不好好发挥“主场优势”呢?
毕竟胶鞋厂盈利了,他才有底气继续开轮胎厂。
说起这轮胎,就连日本人都没有办法做到国产化。现在他有了自己的橡胶园,有了生胶片加工厂。就等化工厂动工,生产出碳酸钙,硫化油膏等化工原料,接着就可以进行轮胎的生产了。
国产汽车么,他估计短期内是看不到了。汽车轮胎的国产化,应该还是可以努力努力的。
回到上海,算起来电影《新女驸马》已经上映了一个月多了。
不出罗夏至所料,这部电影果然再一次掀起了观影的热潮。为喻邹两人如痴如醉的影迷简直不计其数,至于再前头一个月,新时代映画公司出品的那部《阴差阳错》,已经彻底被人遗忘,扔到爪哇国去了。
“趁热打铁,安排她们两个人,给‘飞龙雨鞋’拍一组广告照片——就用戏里的造型,去松江埃菲尔铁塔拍!主题是:漫步在雨中的巴黎。”
这个“松江埃菲尔铁塔”现在可是上海的热门景点,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时髦的男男女女驱车赶赴郊区拍照。如今四月天又是一年里春光最是明媚的时候,再叠加上去郊外踏青的人流,简直比城里都要热闹。
于是罗夏至趁热打铁,在“埃菲尔铁塔”旁边又造了一家咖啡馆,一家出租外国宫廷风格的服装店,准备趁着电影热度好好捞一笔。
他甚至考虑,要是再之后给电影搭景搭的多了,就把这块和周围的地皮买下来,开个“上海影城”之类的大型娱乐设施,不拍戏的时候还能收收门票钱……
咦?这么说起来“上辈子”的时候,他还去松江的车墩影视城玩过呢!
“动作要快!”,罗夏至吩咐道,“毕竟还有一个月,就要公布喻美惠息影,正式退出娱乐圈的消息了。”
说完,本来还热热闹闹的办公室,一下子沉默了。
“黑妹”喻美惠提前解约,现有的所有演艺活动在五月份都会停止。届时将会召开记者发布会。在此之前,这个消息只有部分时迈的部分高级经理知道,对外一律保密。
舒文飞轻叹一声,她用膝盖都能够想象出来,到时候将是会怎样的一番腥风血雨。那些疯狂的影迷们可能想把罗氏娱乐和时迈百货砸了的心都有了吧。
反正她表姐现在就很想打人。
日本那边,被顾翰林拜托暗查乃木宏资料的老同学,送来了调查许久的详细资料。这位朋友最近正好回国参加学术会议,顾翰林亲自登门去表达了感谢。
看完这打厚厚的资料之后,罗夏至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变态?这算‘变态’么?”
他指着信件说道。
“记得阅后即焚。我朋友送这份资料过来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顾翰林喝了一口茶水,平复一下思绪。
啊,看完文件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脏了,一会儿出去找个风景好点的花园走走吧。
这乃木宏果然系出名门,是京都乃木家族本家子弟。这个乃木家族据说祖上往上面数数,还能和日本的皇族搭上关系,是什么所谓“华族”,父亲甚至承袭了伯爵的爵位。
乃木宏的是乃木家这一辈的次子,他的父亲和长兄都在陆军部供职。乃木宏早年在东京帝大学习经济,之后在德国留学,然后就被派来中国。应该是为将来从政做准备。
说起来,这乃木宏在东京上流阶层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过他的“名气”说起来……有点让人不齿。
这个人,在性向上面不拘男女也就罢了,他还特别喜欢玩弄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
“这个乃木宏,简直是个大变态。他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在日本的时候就是‘欺男霸女’不断。一般人家的孩子,再漂亮他都没兴趣,他就喜欢贵族家的,富豪家的子弟,甚至富豪本人!”
罗夏至抖了抖资料页,“狩猎范围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都有,不论男女都不放过。这里面……居然还有他的亲表弟,他表弟为了他还自杀了!”
应该说,这些被他玩弄过的年轻人,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要不是乃木家在日本的地位崇高,又被皇室信任依仗,就乃木宏在日本国内犯下的事情,不知道够让他死多少回了。
他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乃木宏被派到中国来“镀金”增加资历是一回事,还有可能是国内实在待不下去,被他爹扔出来避祸的。
“权利是最好的春-药。”
顾翰林下了定论。
“他喜欢的不是‘人’,而是那个‘人’背后的权利。他喜欢把权利踩在脚下的快-感。”
一想到那天在乃木宏办公室里的会面,顾翰林就觉得那种黏腻暧昧的恶心感觉又被反刍了出来。阴暗的宛如跗骨之蛆从骨头缝里一路爬到了胳膊的手臂上。
“你之前去广州半个多月可能不知道。那老板你知道么?之前在天蟾舞台演了全本的《长生殿》,连唱了三天的那个大青衣。”
顾翰林放下茶杯,朝罗夏至这边靠了靠。
“啊……我知道,那老板,他刚来上海拜码头的时候,来过时迈百货拜访我。我还送了一张他师傅的绝版唱片给他做回礼。”
罗夏至点点头。
“我去广州之前,就听说他现在在上海梨园界的人气都要赶上‘麒麟童’童老板了。不过我这个人不爱听戏,他送来的票,我转手就送人了。怎么了?”
“嗓子废了。”
“什么?”
罗夏至大吃一惊,茶几上杯子都差点给他掀翻了。
“半夜跳进苏州河,漂了两个多小时才被人发现。上个月这天气不是还挺凉的么,人捞上来之后就发了几天的高烧,危及性命。”
顾翰林叹了声气,“最后烧是退了,不过人也废了。嗓子完全倒了,一开口跟被铁砂磨过一样。这个月,把上海滩的中医西医都看了个遍,确定是没办法唱戏了。他的那一帮戏迷,最近就跟打了霜的茄子一样。”
“好好的半夜跳水干嘛?”
罗夏至万分不解。
“你以为他自愿跳的?从八国饭店的四楼窗台往下跳的。幸好下面是苏州河,跳下去只是折了条胳膊,倒了一副嗓子而已。这要是下面是马路,估计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八国饭店南边一侧的窗台朝着苏州河,推开窗户就是波光粼粼。时常有售瓜贩花小贩从河上划过,也算沪上一景。
“乃木宏……常住八国饭店的贵宾套房。”
罗夏至干咽了口口水,“难道是……”
“是。”
顾翰林点了点头,“据说之前乃木宏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砸了不计其数的银子。又是送花牌、戏服,又是送首饰、头面。结果那老板都不为所动。后来有一天,那老板戏班子里的一个小跟包失踪了……当晚上,那老板就上了八国饭店。”
“那老板仁义……”
罗夏至低下头。
难以想象那天的八国饭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能把人逼到不得不跳楼的地步。
“但是,那个乃木宏他不是只喜欢位高权重人家的子弟么,那老板一介戏子……啊,他是八旗……”
罗夏至缓缓回过神来。
“虽然他是被从家里赶出来的,但是祖上也是袭了爵的,到他父亲这辈,还是镇国公将军呢。”
那老板本来也只是票友,八旗子弟嘛,谁还没个听戏唱曲的爱好呢。子弟书还是他们发明的呢。
谁知道那老板玩票上了瘾,居然亲自下海了。不做公子了,要做戏子。
这玩票和下海那可是两码事,那家好歹也是簪缨世家,觉得太丢人了,直接把他扫地出门。听说族谱……哦不,满人宗室那叫做“玉牒”,那玉牒上都把他的名字给删了。
“乃木宏一定是听说了那老板出身贵族,长得又好,所以……畜生,真是个畜生!”
罗夏至气的咬牙切齿。
“听说那老板等病好了,就要回北平了……也不知道镇国公府还要不要他这个‘逆子’。到时候我们去火车站送送吧。”
顾翰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在办公室里打开窗户烧文件的时候,舒秘书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三爷,不好了,‘黑妹’出事了!”
八国饭店四楼
喻美惠坐在豪华套房的客厅里,不安地看着那扇关着的门。
她是在片场拍广告拍到一半的时候被叫到这里来的,身上还穿着《新女驸马》里冯素珍的西服。
坐在这里已经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到现在也不见半个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见她。
喻美惠站了起来,在这摆满了中外古董陈设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最后忍不住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向外眺望。
看着外头苏州河静谧的河水上泛起的微微涟漪,她纷乱的思绪这才稍微平静了些。
还有几天,她就要息影了。
罗三爷帮她安排好了,先去师大念半年的预科,然后再去念中文系,好歹把本科学历先拿到手。
国内没有学习导演专业的学校,但是美国和欧洲有。
到时候或是出国留学,或是跟着侯导学习拍摄导演的知识。三爷的意思是,到时候看局势再做决定。她听三爷的。
这当明星虽然确实好玩,但是也真的不胜其扰。自从一年半前在“时迈小姐”选美中脱颖而出后,虽说收到了无数影迷的热爱和迎奉,但是来自各方的骚扰和恶意,也一直困扰着她。
要是针对她个人就罢了,问题是,那些恶意已经蔓延到了她家人的身上。
其实从半个月前起,黑妹牙膏厂就一直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