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还成,”恭亲王道,“年三十晚上,做生意也该有个限度,忙一天了,回去吧,备挂鞭到时候放了听听响声。过桥的时候当心些。”
梅笑寒连声应是,“有劳王爷关照,奴才这就走,您快回去吧。”话说完回身走到骡车旁,牵了骡缰准备动身。
冷风中夹带着一丝甜腻飘近,听那老头口中吆喝的,应该是白薯的味道,郁兮好奇的问向周驿,“敢问谙达,烀白薯的“烀”是什么做法?蜜嘎巴儿是什么东西?”
周驿一愣,接着笑了,在他解释之前,恭亲王回身看了过来,极短暂的一眼凝视便又回过头去,这一下看得郁兮噤了声,她的疑问应该是被他听到了,郁兮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耳力一定异常敏锐,离得她有八丈远都能听见她的话,在自家王府那晚也是,她静悄悄躲在屏风后面都能被他察觉到。
周驿未捕捉到这一幕,垂着头跟她解释,“回格格,烀其实就是煮,烀白薯就是煮白薯,至于“蜜嘎巴儿”……这要怎么形容呢……”
两人说话的空当,恭亲王开口叫住了梅笑寒,“你老人家留步。”
本来已经驾骡子走出了一段距离,听见恭亲王唤他,梅笑寒又跳下了车忙走起了回头路,“六爷有吩咐?”
见恭亲王迎着他的方向走,周驿这边向郁兮躬个身,也只能先暂时撂开话头跟着他去了,“你车上还剩下几个白薯?”恭亲王问。
梅笑寒愣了下,忙回身掀锅盖看了眼,又回过脸道,“回六爷,还余下三个。”
恭亲王侧身往阶前看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待周围王府侍卫们,周驿,觅安的视线偏转都集中在她的脸上,郁兮才反应过来,这个“你”指得正是她。
一听恭亲王要请人吃烀白薯,最积极的当属梅笑寒这个卖家了,打远就热情的招揽她道,“福晋来尝尝奴才家的白薯吧!肥甜肥甜的!”
这一声福晋喊的周围人的脸上都尴尬不已,恭亲王还在那里站着,颀长的身影投在胡同的墙壁上,默默的等她回答。
这是一场无声的邀请,郁兮选择赴约,因为跟随整个大军赶路,没有顾得上吃晚饭,她实在是有些饿了,别别扭扭的走近骡车,锅盖里溢出热的沸腾的蒸气,那双桃花眼被熏得发蔫,正是这样慵懒略带困倦的神气,更显面前这人媚眼如丝。
袖口中她的左手紧紧捏着右手的腕骨,往身侧瞥了下又收回眼神,咬着嘴唇道,“我不是他的福晋。”
极漂亮温静的一个人,音调里却埋着绵绵的倔强,能被恭亲王亲口询问意见的人,身份肯定不简单。梅笑寒苍老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恭亲王脸上,狡黠一笑,一面揭开锅盖捞了一只烀白薯出锅,“奴才知道六爷还没娶福晋呢。姑娘莫怪,奴才跟您开个玩笑。那您这是预备要做福晋了?”
周驿咳了声打断她道,“你老人家说话注意些,这位是辽东王府的敬和格格。不清楚底细别乱吆喝。”
见话里捅了篓子,受到了警告,梅笑寒及时转了话题,专注于推荐他的白薯,把自己手中的瓷碗让进她的手里道:“咱们这里有句话讲,处暑收暑,做烀白薯得用收麦后成熟的白薯,俗称麦茬儿白薯,这种白薯个儿小,皮薄,瓤儿软,特别好煮且甜。或者用那种做种子用的白薯秧子,在老白薯上长出一截,就掐下来埋在地里,这种白薯也是个儿细,肉嫩,开锅就熟。奴才用的就是这两种,甜死人不偿命,格格尝尝。”
说着从骡车上拿了桌子板凳放在地上请她坐,也请恭亲王坐,周驿明白恭亲王的本意是要把东西带回王府请敬和格格吃的,除夕夜坐在胡同里吃烀白薯,这闹得是哪出?
只是最近他行动似乎愈发迟缓,赶不及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不等他劝阻,敬和格格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把瓷碗放在了桌子上,梅笑寒上赶着递给她一只铜钎子,“格格用这个扎着吃,免得烫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入宫前还有糖...
第16章 糖稀
敬和格格生长在辽东的山川水涧里,兴许露天吃饭的经历比较丰富,坐也就坐了,换做是恭亲王这样锦衣玉食,进膳时象牙筷,官瓷不离手,教养不离身的人绝不会如此。
刚想到这里,周驿脸上就被串胡同的西北风呼了大耳刮子。恭亲王掖起下袍竟然也随着敬和格格坐下了身,梅笑寒递给他的碗也接了。周驿傻眼看着眼前这幕,觉得事情万般超出了他的认解。
像这经营白薯,年糕,萝卜挑,芸豆饼的流动摊位,所用的桌椅板凳为了方便携带做的小且低矮,两人的碗放在同一张桌面上,碗口几乎挨到了一起。
烀白薯在滚水中烫熟,外皮已经被煮得一层纸似的薄脆,指尖轻轻一剥,白薯肉朱红的肉身就露了出来,郁兮斜欠着身子,用铜钎子切了一小块扎起来正打算入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了对面。
大概只有两掌高的矮凳对于恭亲王这样个高的人来说,端坐着可能有些为难,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岔开着坐,龙纹靴头外张着几乎踏到她这面来,他肘弯支在膝头,十指很自然的交叉起,低眉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爷怎么不吃?”她问。
他抬眼,“你吃你的,我不饿。”
似乎又回到了有戏音相伴的那天晚上,一行人等待着分享她口中的味道。白薯里吸满了水分,绵软得几乎成了一滩稀泥,放进嘴里化成了一兜蜜似的。
甜的猝不及防,以至于眉心都打了结,郁兮呼出一口热气,由衷的道,“真的好甜!”
梅笑寒抄着袖子凑上来,笑呵呵的道:“奴才没骗您吧,烀白薯这玩意儿,原本是穷人吃的,比烤白薯卖的还便宜,跟人家正经饽饽儿铺里的高价点心可没法比,不过奴才能在正黄营区里做生意,仗得就是这一“甜”字。街头巷尾,老的少的,穷的富的都好这口儿。”
郁兮品咂着余味,笑道,“你老人家做生意不欺不瞒,你做的烀白薯真的能吃出栗子的味道。”
梅笑寒道,“做买卖得诚信,这二字是咱们生意人的讲究,不能口头上充大个儿的欺骗顾客呢对不对?”说着看向恭亲王,“不过奴才做得起这门生意,还多亏了六爷的关照。”
于是郁兮吃着烤白薯,听他讲起一个卖白薯的老头同一位亲王之间的渊源:“奴才家是镶黄营区的,祖上也是旗兵出身,后来家道中落,父辈起更加不争气,赌博赌得房产都赔干净了,只剩下一亩三分地,家里弟兄几个都是正长身体要饭量的半大小子,靠旗下每月发放的嚼谷压根儿不够吃。为了养家糊口,阿玛终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穷了也不要什么脸面了,靠着最后那些田产种红白卖白薯,勉强维持生计。”
“家里的孩子读不起书,自然也学不到什么本事,唯一能学的就是阿玛烀白薯的手艺,穷字写开笔画,到了我们这辈还是穷,怎么办呢,继承阿玛的衣钵,打起烀白薯的招幌走街串巷赖好也能讨口饭吃。两个弟弟搭伙儿在镶黄营卖白薯,我这做哥哥的不好意思抢他们的人缘儿。于是便到正黄旗下活动,奴才家就在对岸石碑胡同附近,来正黄营走银锭桥最近,跨过什刹海的细脖子处就到。”
“那时刚好赶上六爷出宫建府,选址选在了前海的西河沿上,正建着宅子,银锭桥不让过了,奴才不知道这等事由,两眼一抹黑就过了桥,撞进了官府手里,当时就觉得完了,买卖黄了不说,八成还要被治罪。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那天六爷刚巧也在,六爷菩萨心肠,尊老爱幼,听奴才道明原因,家境背景这么可怜,格外开恩准许奴才今后打银锭桥上过。”
最后,梅笑寒吸了吸鼻子,满脸的骄傲,“格格不知,能打银锭桥上过的从此只有奴才一人啦!莫大的殊荣!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四年就过去了。”
就着故事的末尾,郁兮碗里的烀白薯也吃了大半,甜甜的笑道,“原来你们两个人是这样相识的,真的是缘分了。”
“可不么,”他接着笑,“奴才今天跟格格相遇也是缘分。您要是觉得奴才做得烀白薯尚可,以后奴才早起打王府门前过,给您送头一锅的。”
郁兮神色黯然了下来,说了声谢谢道,“我明天就离开王府了,就不麻烦你了。”
见她一脸心事的神色,梅笑寒不明这只花颜凋零是因为什么原因,却也不敢多问,终究不是一个阶层的人,问多了只怕要撞了忌讳,便识颜色的返回到自己的骡车前静待着。
没了他牵话,余下的是一方静谧的夜,墙根下隔着一张巴掌大的桌子,东西各坐一人,月光沿着墙檐流淌下来,淋白了两人的头。
恭亲王透过她的肩头望出去,能看到他王府东门前的那只石狮,之前他从未注意过它张牙舞爪的样貌,目下却有大把的闲情观察清楚,渐渐的狮子鬃毛上的纹路在他眼底打起了漩涡。
就这样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坐着,似乎也不错。
郁兮把一口甜一口热填进了心窝,热意慢慢的流遍身子手脚,她尽量不去想明天入宫后要面临的事情,垂下眼视线里栖息着他靴头上的一尾云龙,千里纵横,靴帮还是白净的样子,不染泥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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