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犹豫,手掌被她提了起来,郁兮拉着他往回走,脑后的帽带迎风飘了起来,蝴蝶翩跹,栖往他的眉间。黄昏拉长她的影子,像湖中的倒影,被风吹动,晃出一波光粼。
走到履和门前,她松下肩摘下手绢拂去门槛上的细灰,坐下身来,端着下巴邀请他,浅浅的笑,“我走累了,有什么事情,王爷与我在这里谈吧。”
于是他敛袍陪她坐下来,门框的跨度很短,他们两个的身影并排就能填满,郁兮脚下有半掌之高的鞋底垫脚,膝头拱起来几乎跟他的持平。
恭亲王从马蹄袖下抽出一幅鹿皮地图瘫在他们挨肩的膝盖上,郁兮看到了河川纵横的辽东,她的家。
他的手指在地图间游移,“辽东的人口在一百八十万左右,近年来有减无增,连年持续下降。吉林,黑龙江,辽宁这三省北有沙俄南有高丽,建朝百年,也曾屡次发生外邦滋扰大邧边境的事端,虽然被及时制止,但仍旧存在隐患。辽东人口的流失和衰减对大邧的前景来说并不乐观。这个地方若是被突破,对大邧的内腹之地将会是严重的威胁,甚至直接导致灭国之灾。”
郁兮听着心里紧张起来,他看向她道,“而辽东境内的情况本身就很复杂,你可知你们辽东有多少个部落民族?”
她抿唇,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绘,“辽东除了邧民之外,主要有索伦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赫哲族四大族。贝加尔湖以东和黑龙江上游石勒喀河一带的山林里是索伦族渔猎和驯鹿的地方。东北的鄂伦春族游牧的范围很广,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以北,西起石勒河,东到库页岛。达斡尔族分布于嫩江流域。赫哲族在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三江流域都有居民。”
他望着她的侧影出神,“说实话,不曾想你了解的这样清楚。”
“王爷这下是不是要对我刮目相看了?”她有一丝得意的笑,“阿玛说要管理好境内的子民,起码要做到彻头彻尾的了解,擎小阿玛就教我跟哥哥他们识记地图,哪座山里住的哪些人,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恭亲王慨叹,“前阵子我同你阿玛短暂的相交实在是遗憾,并未完全了解他的为人,你阿玛教养子女的方法很开明。”
听到他夸她的阿玛,郁兮与有荣焉,“那是当然,我阿玛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言诬也。”他并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子,就放低对我的要求,读书时待我跟哥哥们一视同仁。”说着轻轻推他的膝头,“王爷扯远了,你接着说。”
他忍不住刮她的鼻头,“有才有德,不外显,还挺谦虚。”
郁兮嘟起嘴,“王爷真讨厌,我是塌鼻梁,你再刮就没了。”话落他来捏她的鼻梁,“那这样是不是就能捏挺了?”
她被他提到脸前来,相距很近,近到她看到了他下颌中央的那条竖直的纹路,将他的脸周分割得完美对称。郁兮不禁抚了下,意识到失礼后,又吓得缩回手来,瞥一眼他笑道:“王爷有美人槽。”
她的帽檐后坎着,露出了一整边饱满的额头,他手指沿着她的鼻梁往上,穿越眉心够到了她的三棱髻,“彼此彼此,你有美人尖。有这个招牌,谁有你打眼漂亮。”
她哦了声,把笑埋进了掌心,膝盖间,袖头的花蝶飞进口鼻,在心头欣忭的飞啊飞。姑娘家的被人夸句漂亮,那份喜悦全部化作胭脂抹红了脸。
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忸怩,只用眼尾看她渐红的耳颈,和巷尾麟趾门那面的透进来的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身侧之人因他欢心雀跃,多么难能可贵的一瞬间。
第31章 潺潺
红霞消散, 他们就着傍晚昏暗的光线继续研讨辽东的局势, 恭亲王接着方才的话头道:“建朝初期, 达斡尔族是居于外兴安岭以南精奇里河与黑龙江河谷地带这片区域的,由于沙俄侵略, 江北的达斡尔不得已才被迫迁至嫩江流域。所以这些外邦, 不可不提防。”
“所以郁兮, ”恭亲王严肃凝视她道:“朝廷, 皇帝, 准确来说是我,收辽东这座藩, 并不纯粹为了争权夺利,打压你们王府,只因辽东的统治太过松散, 需要更加集中团结的治理,才能增强实力, 保家卫国,抵御外敌。”
郁兮坐直身子,针锋相对, “既然质疑我阿玛的对辽东的管理,想必王爷有绝对的自信, 在自己接管辽东后改变现状。可否请教王爷?”
他眸光因她认真的样子有了蔚然燃火的迹象,带她到地图中来,“据我所知,辽东王府对各族的统治, 仅限于向各族征收朝贡,他们生存的方式多以狩猎为主。”
郁兮点头,“这次入京我从辽东带来的兽皮山珍全部都是来自这四个族部的贡赋。”
恭亲王道,“这是对他们游牧民族最原始的管理办法,东北各部民族身强力健,骁勇善战,若是经过整编训练,便可作为北境边防戍守的主力。除了捕鱼狩猎,同时也要开垦土地,进行农耕生产。目前京城的粮食主要依托南方的漕粮,等东北的驻防和屯垦发展起来后,便也可为京城提供粮食补给……”
他的手像太和门大殿前的华表,修长正直,雕刻着龙凤翻飞的纹路脉络,穿梭于地图间,“……这只是我的初步构想,将辽东四族按照京城八旗的制度收编,然后设置衙门官员管辖……”
郁兮仔细观察那张地图,辽东由西往东分别被手写的字迹划分为了盛京奉天府,黑龙江,吉林三个部分。
黑龙江又被分为黑龙江副都统辖区,呼伦贝尔总辖区,墨尔根副都统辖区齐齐哈尔副都统区。
吉林则是被分为三姓副都统辖区,阿勒楚喀副都统辖区,白都讷副都统辖区,吉林副都统辖区,宁古塔副都统辖区。
“……前期以开垦耕耘屯田为主,后期可在各部设置学堂,提高各部的学识修养,迁移人口填补……”
郁兮听着,望向他胸前的龙头绣,窥视到了他内心的疆域,那里有鸟飞鱼跃,健马驰骋,他有治国的理念和目标,追逐和实现大概是他与生俱来的禀赋。
那些笔画勾勒出了他的构想,应该说在他未北上辽东削藩之际就已经完成了这些部署。在她那片疆域里安稳又自足生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她身下的土地大卸八块,拆得四分五裂。
郁兮当然会感到难过,可是却不得不承认辽东王的深谋远虑与恭亲王的雄才大略相比,是要逊色一筹的。就像他所说的,她阿玛管辖各部的方法原始守旧,自给自足尚可,并没有真正长远的发展前景,毋需说与外邦的敌意抗衡。
他的布局清晰合理,着眼于大局同时又兼顾细节,至少在她看来,是完美无缺的,可以被她信服,提不出任何反驳质疑的理由。
恭亲王一席话终止后,抬眼征询她的意思,“你觉得如何?”
郁兮抱着膝头,轻轻点头,“我觉得是可行的,王爷询问大臣们的意见了么?”
他收卷地图走到对面的宫墙下回过身,衣袍微澜,“他们大多数人是赞同我这番规划的,我也不知道……”他摇着头沉吟道:“我有一种直觉,是可行的,是会成功的,你也这样觉得,是否?”
第一次目睹他这般仿徨踟蹰,郁兮捧着下巴笑了,笃定的点头,他望着她眼角绽放的桃花飘落,香味弥留。
踱步过来伸出那张鹿皮卷,等她握住另外一端,他拉她起身,“其实王爷没必要找我问询的,有那些大人们为你出主意呢。”她笑道。
“这地方毕竟百年来属于辽东王府的辖区。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官员大臣们是为了吃穿俸禄跟我应酬,其他人也没几个愿意听我讲政务。”他松开握在地图那一端的手,“今后这块地方就真正归于朝廷了。在我手里,我自会认真管理。上面的标注我心里记得清楚,不再需要它了,你暂且帮我收着吧。”
他跨过门槛而去,郁兮停驻原地看向手中,一封鹿皮地图,换取了整个辽东。
她追近,落后他半步相伴而走,没有人声,唯有鞋底跳动的音律声明了她的存在。上次他们两人聊的还是星辰月轮,这次话题的跨度颇大,直接涉及他的宏伟帝图,叙述与倾听,没有冲突。
仿佛他拨弦便有乐律流淌,目前虽然称不上天籁之音,却有安魂之效,经她之后,也许再难有人在闲适的傍晚,就着落日与星耀,耐心闻听他壮志雄心的诉说。
抬头望向夜幕,春将至,昼夜等长,白天好打发,漫漫长夜何等孤寂,夜长就容易滋生饥饿,难忍的饥饿。
不觉走到承乾门前,郁兮蹲膝送客,笑眼与月圆重合,“等王爷的计划实施,我日后回辽东,一定大变样子,辽东的人口确实少了些,往后去就热闹了。”
谈到不久的将来,恭亲王问,“那今后回辽东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可别告诉我是嫁人相夫教子,以你的才智,也太过埋没了些。”
他抛掷给她了一个疑难,郁兮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的人生由辽东王府,阿玛额娘代为规划,不需要她独立做主。恭亲王仰起载满厚重阴翳的颌底,似乎猜透了她内心所想并对其表示轻视。
她不似他,有蓬勃向上的野心,改造国土的手段。他在绵软纸页上拓画的目标就握在她的手中,相比之下,她目光短浅的可怜。在她迷惘的当口,周驿,冯英他们从院内走出,见两人话还没有说完,便静立一旁等候。
众目睽睽,她胸无大志的短绌越发窘迫,甚至摇头否定回答他的勇气都没有。
“留在京里吧?”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