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中的日出总是收敛着, 从容不迫的释放,他的皇后站在晨光熹微中英姿勃勃, 艳压四方。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更能杀人于无形,她的眼尾,唇角尽显锋芒, 凤冠裙袂下无人能敌。
五年前接她入宫的那日,他告诉她, 他从未发现过这座宫城的美,他在这里饱受世态冷暖,在这里毒杀亲兄。其实这里还是很美的,他想, 他在这里实现了抱负,又在这里培育了两脉亲情。
有她在,那些殿檐的边棱转角都被岁月磨去了僵硬,渐渐变得柔情百媚。四方苍穹下不仅仅是一行白鸽就足以衡量的尺寸。
有她在,天角宏阔,其间有日月河海,花开舟移。她回望他,一颦一笑,会让时光停滞,把韶华永恒截留在这一刻烙印在他心底。
抛下周围所有的人与物,她走来,步履蹁跹,笑嫣然,很妙,隔断时间,她便会给他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有两个小家伙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扫视丹墀下神色惊愕的群臣,他们官服的绣纹丝线折射出初升的一缕日光细碎,皇帝只言未语,拉起身边两只小手转身没入乾清门中。
他把那个万众瞩目,光芒万丈的时刻完全留给了她。
到了养心殿,郁兮胸腹中竭尽心力的叫嚣才停歇下来,像风中一片嫩叶躲在皇帝怀中微颤,“万岁爷,我是不是闯了大祸?”
皇帝满怀拥着她,用连绵的吻嘬嘬她的眼尾,“桓桓何祸之有,这是为朕鸣不平,为朕辩护,朕的皇后与群臣激辩,这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朕谢谢你还来不及呢。”
郁兮咬牙切齿的轻哼道:“那帮迂腐陈旧的老学究就会欺负万岁爷,一说到动刀动枪就畏缩起来,有本事拿唾沫星子把海寇东倭淹没了,只敢在窝里横!”
她负气的时候,脸颊两张肉翅气鼓鼓的,岁月教会她成熟,同时岁月对她又很宽容,不会把苍老疲倦的痕迹刻画在她身上。郁兮有种天然的甄别能力,把独当一面的骄傲飒爽用来抵抗外界的干扰,把稚子般天真烂漫的模样留给他。
皇帝吻她的鼻尖,吻她的眉心,把她的桃花眼都吻得粘连在一起,“桓桓,这五年来,朕的那些政绩,都是你诚心觉得朕做的好,对不对?”
“当然!”郁兮捧住他的脸,“万岁爷又犯傻了,这五年来万岁爷为大邧江山付出了那么多,政绩突出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万岁爷看到他们的表情了么?他们拿什么来反驳,万岁爷就是全天下人的大功臣,我拍着胸脯给万岁爷保证。”
皇帝笑道:“朕不图他们高眼看待朕,有桓桓认可和支持就已经足够。”
郁兮心疼的揉他的脸,她优秀的万岁爷呀,始终怀抱一颗谦恭敬畏之心,不会因外界的吹嘘抬高而傲慢自大,不会因政绩显赫而自满浮夸,迷失方向。
“真难得,”她抚摸他胸口的龙头,“万岁爷永葆赤子之心。”
他笑,“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才能方得始终。”
他们这边亲亲抱抱,身边两个小人就仰着脸看着阿玛额娘傻笑,皇帝半晌才想起他们来,弯下腰把他们一左一右捞进怀里,看一眼郁兮问,“皇后娘娘今天勇不勇敢?”
苏予敞着小白牙,狠狠点头,“额娘真勇敢!要不我跟哥哥就要被坏人抓走吃掉了。”
子彦满脸认真的道:“妹妹别怕,那都是白胡子老头编出来的瞎话,都是骗人的。”
苏予怯怯的问:“真的么?可是他们说坏人有大铁锅,有铁刷刷,要把小娃娃皮剥掉,煮成汤汤。”
子彦说:“阿玛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坏人来了,就用大炮把他们轰走。”
皇帝听了笑,看向郁兮悄声道:“朕一直觉得子彦这孩子心里明路,什么都知道。”
郁兮把苏予从皇帝怀中接过来安慰道:“来,囡囡让额娘抱抱,囡囡不怕,哥哥说的对,都是别人瞎编的话,我们别累到阿玛,别让阿玛闪到腰了。”又压低声对皇帝说,“那帮大臣也是的,讲什么夷人吃小孩的不实传闻,瞧把囡囡给吓的,晚上做噩梦了怎么办。都是我不好,不该带他们来的。”
“桓桓,”皇帝探过身吻她的额头,“千万别自责,小孩子忘性大,过一会就忘了,囡囡那样聪明,有你这样厉害的额娘为她做榜样,她不会害怕的。”
郁兮抿唇,轻轻点头,“但愿吧。”
就在这清晨之后的殿宇中取一片静,外面还是一片纷繁嘈杂。虽然四月十五的御门听政之后,朝中呼吁海禁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可是所有人的神经还是被荣城一战紧紧压迫着,大邧与东倭之间是一场无声的对抗,就像一束奄奄一息的火苗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郁兮舌战群儒的壮举也在内外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太后在背后讽刺皇后的话,既心酸又委屈,“皇后刚入宫那时连哀家的话她都敢顶,她还骂人家珍太妃是臭虫呢,仗着皇帝宠爱她,逮谁咬谁,乾清门前撒泼打滚,是她能干出的事。”
郁兮听到慈宁宫的传闻后也只是笑笑不语,宫里下人的舌间三人成虎,有些话经过渲染往往有夸大的成分,她不介意太后如何评价她,她带着两个孩子去跟皇祖母请安,太后那般珍爱自己的指甲,为了摸摸子彦和苏予的小脸蛋,还专程把甲套卸下来,不舍得擦破孙子孙女的皮肉,这对她这个做额娘的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宁寿宫那面对此事毫无评价,太皇太后对郁兮的作为不褒奖也不贬低,人前人后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在一天夜里就寝前跟她的总管太监提了一句,“同心同德,这孩子的记性一如既往的好啊。”
钱川伺候她躺下,五年前他给太皇太后盖被子的时候,就知道未来大邧皇后的位置落在了辽东王府敬和格格头上,五年后,太皇太后字句中一个“好”字,便是最完美的总结了。
端午的时候,皇帝举家率群臣前往燕山颐和园昆明湖泛龙舟,太皇太后带着后宫内眷前往燕山前山的转轮藏殿中礼佛诵经,转轮藏两个配亭中的八角木塔中储藏着经书佛像,木塔的地下设有机关,念经时派人在地道中推动木轴,带动木塔开始旋转,塔上放的经书也跟着转动,每转弯一周,就相当于礼佛之人把经书都念了一遍。
为大邧江山祈福消灾之后,太皇太后又带着众人登上昆明湖西南河畔的佛香阁观看皇帝大臣们泛龙舟。俯瞰出去,通透开阔的大湖与厚重雄伟的山峰交相辉映,山环水绕中,碧波荡漾的湖面上龙舟点点。
子彦,苏予坐在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怀里,振臂高挥,为亭下的龙舟赛事加油喝彩。太皇太后笑问:“何处燕山最畅情,无双风月属昆明。这是你们阿玛为这处大园子做的诗句,这里美不美?”
活落曾孙子,曾孙女都很捧场,扯着稚嫩的嗓音吆喝,“真美!”,“好漂亮!”。
五公主探身刮刮苏予的小脸蛋,顺势把鬓边被风撩乱的碎发别在了耳后,偏头看向了身边的皇后,两人眼神相接,随意聊了起来。
郁兮问:“最近公主又让烟琢给您相脉了么?怎么说?”
兴祐三年,子彦和苏予出生后,那时距兴祐二年的礼亲王一案并未过去多长时间,宗人府主事一职由皇帝下旨交由南巡侍驾有功的武英门侍卫谭鸿接任,四品侍卫和庭苑公主之间还是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成婚后,五公主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孩子,不过两年过去了还是未等到喜信。文瑜叹了口气道:“还是之前那样的说法,身子没有毛病,可就是怀不上。”
郁兮安慰她道:“公主还年轻,早晚能收到好信的,额驸都还不着急呢,您也放宽心。”
说到这里文瑜脸上有了笑意,“这人有时候糊涂着呢,他还说大不了不要孩珠子了,两个人也挺好,我倒也不是说非要给他们谭家传宗接代什么的,我就怕现在不要,将来后悔的时候年龄不允许了,有时候瞧着囡囡那样伶俐可爱,我就想这辈子只要一个姑娘就挺好,将来给她扎辫子,把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想想就觉得这些年过得日子都值得。”
郁兮笑道:“囡囡整日吆喝着要让五额驸给她买冰糖葫芦呢,有空让囡囡上她姑姑的公主府住几日,让姑姑给她扎辫子。”
“这可是你说的啊,”文瑜笑道:“可别到时候不舍得。不过我们家囡囡真是好福气,有姑丈买糖葫芦,有七叔送簪花,家里所有的男人都宠着,将来不知道什么样的驸马爷才能配得起呢。”
郁兮挑了果盘里的一只蜜饯嚼着,含着一口甜叹道:“这种事情是不敢想的。”
文瑜哎呀了一声,“先别说你舍得不舍得,到时候她阿玛只怕是要撕心裂肺的,驸马爷要过皇帝这道关,只怕要有苦头吃了。”
两人说笑一阵,又谈起了怡亲王,郁兮道:“我们这面山好河好的,七爷在威海卫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在海边呼进一口气应该都是咸湿的吧。”
文瑜看着那双细流涌动的眼眸,原来时间已经过得这样久了,他们三人在升平署排戏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年,承延对郁兮的凝望也悉数都成了过往云烟。
她感叹道:“我都有些想念承延的鸽子了,你看,男儿有了志气有了担当,就把玩乐都抛在了脑后。”
“对了,”郁兮问:“公主这段时间从烟琢那面听到什么口风没有,她跟七爷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我问她,她总也不说。”
“她不告诉你,哪里能告诉我呢。估计还别扭着呢,”文瑜道:“烟琢这姑娘有追求有抱负,自从入了太医院,一门心思全在差事上了,两人之间感情是有了,火候也到了,可还是不愿点头做怡亲王福晋呢,谁知道她心思在哪块地方又犯了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