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2 / 2)

朱阙 冠辞 4180 字 1天前

这一走就是半年,偶尔接受宁寿宫传见,烟琢在为太皇太后把脉的时候,老主子看她时的眼神总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她明白太皇太后的犹豫,从小亲养大的孙儿,心中定然难舍,斟酌她的出身背景有些话就难以再问出口。

先帝冥诞已过,皇室子弟三年孝期已满,太皇太后手里又掌握了厚厚一本户部甄定的秀女名册,试图劝说皇帝采选秀女,“……多子多福,你要是心疼郁兮,就该让其他姑娘为她分担一些责任,子彦跟囡囡马上就满三岁了,多一些弟弟妹妹陪着玩多好……”

皇帝品着茶,目光悠长的望着窗外,殿外白玉兰的枝头上停靠着一双黄鹂勾颈合鸣,烟琢觉得皇帝可能根本没用心听太皇太后的长篇大论。

等太皇太后收声的时候,他才慢慢回过神,满口的敷衍,说这两年朝廷的税收短绌,支付不起各方秀女入宫选举所需花费的费用云云,“……还有啊就是,政务上忙,孙儿觉得这两年精力不济,应付不了其他女人,也不想跟其他女人生孩珠子,朕就喜欢郁兮一个人,喜欢子彦跟囡囡两个孩子,其他人的就算硬着头皮生了朕也会偏心,生了也记不住谁是谁,生那么多孩珠子做什么?串糖葫芦的营生么……”

太皇太后惊愕,皇帝有了家室儿女以后,他的尊严体面在熟人面前全部都失了效,心里话赤/裸着说,有时候厚起脸皮甚至让人感到无赖。

刻意找的借口容易反驳,皇帝的真心实意是铜墙铁壁,外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不留任何人突破的机会。

太皇太后说服不了皇帝,却也舍不得压在手里的秀女,名册在皇帝这面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也可留作他用,比如给宗室子弟作配,画画之余,这也是太皇太后消遣的一项闲情逸趣。

宁寿宫第一个瞄上的目标是给大阿哥,大格格学走路那时为他们砍断索命绳的一位堂哥贝勒,老豫亲王家的孙儿邧子缨。

把人请到宫里,太皇太后十分热心,翻着那本秀女名册,要为他挑选贝勒福晋,子缨却吞吞吐吐的,“……有劳太皇太后挂心,只是……只是您侄孙儿心里有人了……”

太皇太后的好心没有被认领,疑问道,“你瞧上谁家姑娘了?说不定就在这名册里呢?哀家给你们做主。”

子缨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摆手道:“回老祖宗,她应该没在您手里那本册子上。孙儿的婚事已经求皇上做主了,给子彦囡囡解索命绳那会儿,皇上欠我一个承诺,孙儿想娶的福晋,日后皇叔就还给我了。”

果然不多久养心殿那面就传来了消息,由皇上赐婚,三希堂女官梁似云要嫁给十一贝勒邧子缨做福晋,似云原来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嫁人出宫前特意又到慈宁宫给太后磕头谢恩,一个消息高兴了西面半个宫城的人。

东面宁寿宫的太皇太后倍感失落,叹道:“这群孩子们如今都不听哀家的话了。哀家也越来越不懂他们了,好好的世家姑娘放着不娶,这是闹什么呢?”

钱川笑着安慰,“依奴才看,十一贝勒可能就喜欢似云那样身上兼着一官半衔的姑娘,贝勒福晋在三希堂的官职没有被撤销,可能婚后还要回宫里当差。”

“这不是胡闹么,”太皇太后道:“皇帝也容得下他们没个体统。规矩永远是规矩,嫁做妇人,不在家侍夫养子,怎么还能在外抛头露面?”

钱川这次没有再劝,每个人心里对规矩的定义不同,太皇太后口中的规矩在年轻一辈人面前可能就是桎梏,而许多人一辈子都是在寻求挣脱枷锁的,比如当今在位的兴祐帝,他眼里的规矩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要保住这个前提,其他所有琐碎的牵累在他面前都可以被打破。皇后一抹朱颜,就是他后宫所有的姿色。

最后太皇太后还是提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怡亲王,“哀家知道,哀家的忠言在他们眼里早就不作兴了,承延为了烟琢宁愿受都察院弹劾,哀家就算是想解开这段缘分,估计也难解开了。”

解不开唯有成全,那本秀女名册在太皇太后手中终于还是合上了。

烟琢广泛的人脉中,不乏对他示好的富家子弟,其中多有纨绔,与她接近并非抱着相知相随的态度,大都是消闲派遣,撞上她的眉眼冷淡,也觉意兴阑珊,三两日就淡了心思。

其中有一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她的内心也有自矜自傲构成的骨架,与自卑不满矛盾共存。她不屑于同纨绔子弟来往,遇到裴贤这般的不俗之人,虚荣心作祟,缓解了部分自己对自己的看轻,原来她也值得君子青睐。

两人相识的过程很简单,天热的时候三省六部的官员时常就近来太医院讨一些解暑的茶水汤药,一来二去,彼此间就有了印象,照面后简单的颔首见礼之余,自然而然就有了言谈上的交往。怡亲王也是君子,但是裴贤不会给她高不可攀的感觉。

怡亲王受都察院弹劾的事情闹大后,裴贤同她坦白道:“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姑娘,怡亲王欺人太甚,凭他是位亲王也不该这样目无王法。”

烟琢慌忙解释道:“裴大人误会七爷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欺骗我,我是生他的气,可是……”

可是她该如何向一个外人描述这两年来她跟他眼□□享的晨光熹微,夕阳黄昏。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会懂。

裴贤无视她为怡亲王做出的辩解,以为她是在害怕,她解释不通,只好作罢。在那以后,裴贤越发频繁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怡亲王离开京城的那段日子,旁晚下值后会在巷口遇到同样一副朗朗的笑意,她恍惚间欣喜若狂,发现认错人之后,会自责难过,裴贤仗义执言让她心生感动,但她不会用多余的感情回报,他不是他,她心里的那个人谁也取代不了。

在山东的公务结束后,怡亲王在年末归京,入宫与亲人接应团聚,苏予是见到怡亲王最高兴的人,她得到了一只七叔送给她的猴头簪花,小姑娘在他腮边亲了一口,“谢谢七叔,囡囡最喜欢孙大圣了!”

半年时长,奶娃娃的口齿也越来越伶俐了,皇后趁着给他怀里的苏予整理发髻时,悄悄对他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七爷,烟琢从七爷王府中搬出来了,她来求我,我实在没办法,刚好冯英最近在置办养老的宅子,他在宫外有门路,价钱压得下去,我就让他也为烟琢置办了一套,在理藩院北面的灌肠胡同里。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存心要拆分你们的。”

他心底那条河渠像是干涸了,她拒绝再与他同住,之前的种种似乎一去不再复返。不过面对皇后,他还是强憋出了一丝笑,“娘娘也是好意,如何能怪你呢,那地方选的挺好,离太医院也就百八十步,省的再坐马车颠簸。谢谢娘娘告诉我这些。”

苏予从他怀里移交到了皇后怀里,匆匆与宫里作别后,他马不停蹄的赶往灌肠胡同,他和烟琢之间欠缺一场谈话,一场对峙,虽然他并不知要同她谈什么,对峙什么。

一人独居,院墙围起来的是一片旷然寂静,胡同幽深,烟琢止步于巷口,向身边护送她下值回家的人道:“有劳裴大人相送,今后不必这样麻烦。”

裴贤笑道:“同僚之谊,姑娘不必这般客气。”

俩人告别后,烟琢转过身,她能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追随,转过一处墙角,才走出被人注视的角度,豁然抬眼却又落入了另外一人的眼眶中。

她呼进的一口凉风无处安放,在心腔里横冲直撞,他的出现意外好像又不意外,她熟悉他的风度仪态,时隔半年再见,像是找回了心底的一些缺失,但又不敢紧握。

她走上前行礼,眉眼低垂着,样子乖顺又好像是无声的抗拒,怡亲王开口,似在自讽,“苏大人的乔迁之喜,我反倒要从旁人口中听闻,怎么,你是要因我的那次过错,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

烟琢摇头,“我若是想同七爷老死不相往来,就不必托皇后娘娘为我找安身之处了。”她优柔寡断,想要跟他断个干净,又唯恐跟他失去关联,如今在京城,她已经有了落脚的实力,转借皇后之口,她为自己埋下了伏笔,也许他会寻着她的踪迹前来。

她为动用的心机而感到自惭形秽,若是不能让他死心,搬离他的王府纯粹是矫揉造作,没有任何意义。

他暗暗松了口气,质问道:“那为何我去找你次次拒绝与我见面?”

烟琢抬起头,眼角含泪,“因为我怕七爷旧话重提?”

不用多想,旧话就是他让她做他福晋的那番话,怡亲王望着她眼底的涟漪,心中掀起了一股不甘,恼怒交缠的恨意,他迫近她一步,“你看不上我,不想做我的福晋,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逼着你点头。退一步也还能做朋友,再远一些还能做同僚,不是么?这些我都认了。你不愿意见我也认了,你不想继续在我王府住下去,我也认了。你告诉我,那个裴贤你作何解释?我整整等了你两年,等你长大,我还能图你什么?图你出人头地,图你飞黄腾达了报答我?你就是觉得我不如他,我都认了,但是都察院弹劾我的折子你亲眼看到过么?在你心里,跟我过的那两年竟如苦厄一般,苏烟琢,你倒打一耙才是最让人伤心的,明白么?”

“七爷……”烟琢泣不成声,“你别这样……别这样轻贱自己,我能在太医院有出头的日子,全凭七爷这两年的照应,是七爷你把我养肥养富裕的,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都察院弹劾你的折子我并不知情,我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道过你的不好,怂恿挑唆任何人针对你,那些都只是裴大人热心过了头……”

如此看来都察院对他的弹劾仅是裴贤一人从中作梗,她并没有否认他们之前的过往,但是这样的发现,并没有让他感到放松,“所以呢?今后都由他来送你回家了是不是?你喜欢他么?你打算嫁给他了?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烟琢哭着哭着,又变得啼笑皆非,她望着他认真的表情,觉得他好傻好傻,他静在那里就是一处风景,每一次他目光的起落在她眼中都会变得缓慢,她屏息凝神,唯恐错过其中的一抹惊艳,那个裴贤跟他比起来有如云泥之别,他竟然贬低自己,把自己当做云下的土壤。

哭着哭着,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直以来,她何尝不是无故贬低自己?

她忘记了抹泪,摇了摇头否认,水漾的眼底宁息下来清澈倒映出他的影子,答非所问,“七爷,这套宅子,是我付全款买的,不欠不赊任何人的。”

怡亲王对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发愣,迷茫的嗯了声说,“你有本事,是你该得的。”又一怔,“苏烟琢,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他在阶上立着,寂寥的寒冬里,发怒时仍旧眼含澄湛,她拾级而上,逼近他,如今不用跳起来,就能够到他的呼吸,她掌心拓在他胸口上,握住了他的心跳,“王爷,我有钱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要嫁给你做你的福晋,你的王府离宫城太远了,住进我的房子,我来养你。”

怡亲王不知不觉就拥得美人在怀,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有强烈的自尊,她要面子,怡亲王福晋不是她唯一想要的名分,有时闹一场,把过往撕裂开回顾,才能有所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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