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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的时候, 湖湾小学总是很热闹的。

一群孩子们嬉笑打闹着从校门走了出来, 到了机耕道上, 各自告别, 和自己村里的娃儿一道回家。这个时代好像不存在不放心的家长, 小学门口几乎没有谁的爸爸妈妈等在那里, 就连邱成才的爸爸邱兴国, 最开始来了几回,后来也不见了踪影。

杨宁馨跟着几个哥哥走出校门, 邱成才跟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还跟着一条尾巴。

唐建军是被杨家排斥的对象, 然而他放学回家却总爱跟在邱成才后面,因为一个人回家实在太寂寞, 路上有个伴, 哪怕是吵架,也是有滋有味。

走到机耕道上, 路边站着一个人, 邱成才瞥了一眼, 有些奇怪, 转过头去看了看唐建军。

"奶奶!"

唐建军有些惊奇, 大喊了一句跑了过去。

奶奶今天怎么想要来接他呢?他得意的看了一眼身后的那群学生,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可是奶奶心尖尖上的人,就连放学她都来接他!然而别的人, 大家都是自己走自己的,家里人没见到一个。

"大牛哇, 快跟奶奶走,你爷爷进医院了!"李阿珍火急火燎的,一把抓住了唐建军的手,看了一眼邱成才,忽然目光停滞。

"大牛,那个娃儿也念书了?"她朝杨家几个娃儿呶呶嘴。

唐建军瞥了一眼,看到走在正中央的杨宁馨。

"读书了哩,和我一个班。"唐建军提起杨宁馨就有些愤愤不平:"她好像不喜欢我,她那几个哥哥总是没事找我的岔子。"

"啥?"李阿珍一把抓紧了唐建军的手:"打了你?"

"去年我第一天上学他们就打了我!"唐建军告状:"那次我还被张校长打了手板心!"

自从那次吃了亏,唐建军见着杨家几兄弟就绕道走,可心里头却不服气,只要有机会就逮着暗地里踩他们,只可惜他每次的报复都以失败而告终,每一回都讨不了好。

"哦,是那次啊。"李阿珍缓缓的舒了一口气,那一次家里还找到学校来给大牛讨公道,没想到却被张校长怼了,一家人垂头丧气的回来:"后来没有打过你吧?"

"没有。"唐建军摇了摇头,他都不敢去撩拨他们,自然也就没有挨打的机会。

想要被打还不简单?只要敢去欺负杨宁馨,保准能赚一顿暴打。

"她就是那个演戏的娃儿吧?"李阿珍站着打量了杨宁馨一会儿,只觉得有些眼熟,可能是自己那天看了她演戏的原因?

"是她啦,一个多月没在学校上过课,可是考试起来还是满分。"

对于杨宁馨的天资聪颖,唐建军表示愤愤不平,他也曾经努力学习过,可再努力也就考到七十多分,可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在缺课一个多月的情况下,还是满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李阿珍又看了一眼杨宁馨:"这小娃儿倒也聪明,只不过她家也真是奇怪,钱多得没地方去了,送个女娃儿来念书!"

"奶奶,你不知道哩,她家就她一个孩子,把她当宝贝疙瘩!"唐建军指了指狗蛋他们几个:"那几个是她的堂兄,全都护着她,捧她跟捧月亮一样。"

"她家一个娃?"李阿珍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哩?就生个女娃娃,不用生男娃娃?那不是绝户了吗?"

唐建军嘟嘟囔囔:"我怎么知道,反正听她那几个堂兄说的,她爸妈就生了她一个,他们老杨家就她一个女娃儿,可宝贝了。"

李阿珍扯着唐建军的手,一边回头打量了杨宁馨两眼,心里头还是充满疑惑。

还真有这样的人家,生了女娃儿就不往下头生了?不管怎么样也得生啊,家里没个男娃怎么行?李阿珍一边走一边暗自寻思,忽然间一个想法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猛的停住了脚步。

"奶奶,怎么了?"唐建军奇怪的看了李阿珍一眼,可她没空搭理他,只是回头看着那几个越走越近的孩子。

杨宁馨早就感觉到李阿珍在看她,只不过她并不想搭理这个老太婆。

这个老婆子的面容太让她记忆深刻了,刚刚穿过来的那一刻,大枕头移开见到的那张脸,就是眼前这个老婆子。

看得出她的生活艰辛,脸上皱纹多了好几道,眼角更塌了些,那双三角眼愈发明显,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远远的看着就像蛇的眼睛一眼,不时的闪过阴险冰冷的目光。

她不时的朝自己身上看,杨宁馨笑得越发的甜,不时的转头和邱成才说话,压根也没接住李阿珍那疑惑的眼神——她早就跟唐家没有任何关系,自然不必理会那个心狠手辣的老太婆。

走了几步,李阿珍停了下来,杨宁馨和狗蛋他们一起,赶上了她,眼看着就要与她擦肩而过。

"哎,娃儿!"李阿珍伸手想去抓杨宁馨,却被狗蛋一巴掌打开:"你干啥?"

狗蛋虽然还只十岁,可却挺有力气,他的手掌中间有一条深深的纹路横贯,农村里喊这个叫"断掌",据说有断掌的人力气都很大。狗蛋这一巴掌挥过去,李阿珍只觉手腕上一阵火辣辣,有些疼。

"你这娃儿,咋打人哩?"李阿珍喊了起来:"老师咋教你的?"

"老师说要我们尊敬师长团结同学。"狗蛋横着看了李阿珍一眼:"咋啦?"

"你这是尊敬师长?"李阿珍气得浑身打颤,难怪大牛被这些人欺负呢,都是些不讲理的人。一想到唐建军在学校里被这些人欺负得狠了去,李阿珍就心疼,家里人都宠着大牛,没想到在学校却被一帮小兔崽子欺负!

狗蛋没有搭理李阿珍,只是白了她一眼,牵着杨宁馨的手就朝前边走,大柱在这里善后:"这位老奶奶,您怎么能随便牵我妹妹的手呢?谁也不知道您究竟是干啥的,要你是那拐卖小孩的骗子怎么办?我替我哥哥向您道歉,可您以后不该随便去打扰别的孩子。"

一文一武,杨家这对组合很完美。

邱成才看着李阿珍的脸色越来越差,心里头高兴,隔壁这老太婆,老是动不动就打丽姐姐,活该她走到路上被人打。

李阿珍气得怔怔的站在路边,看着杨家几个娃儿越走越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唐建军晃了晃她的手:"奶奶,不是说要去看爷爷吗?"

"哦,哦!"李阿珍这才反应过来,冲着杨家几个娃的背影恨恨的吐了一口唾沫:"一群小兔崽子!"

"就是!"唐建军应和着他奶奶:"虎子偏偏喜欢和他们玩到一块儿,每天都不理我,只和姓杨的一块儿玩,对那个女娃儿特别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带了给她去,还花钱给她买东西哪。"

"虎子?"李阿珍心里头模模糊糊又闪过三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自己一时气愤想要把那个赔钱货用枕头捂死,就是隔壁那个小虎子跑了进来撞破,一脑袋顶在她腿上,让他没站得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后来,虎子对赔钱货格外的好,每天端着脸盆过来给她洗脸,隔两天就拿麦乳精过来给她喝,自己要把赔钱货卖了的时候,他还追出来,抱着人家的大腿不肯放松,哭哭啼啼的不让他们走。

他对那赔钱货那么好,现在对这个女娃儿又这么好……李阿珍的眼睛转了转,觉得这里边好像有些什么联系。

赔钱货六八年正月生的,到现在是三岁,那个姓杨的女娃儿也是三岁,难道……

李阿珍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眼前仿佛闪过一道光。

"奶奶,走啦走啦。"唐建军有些不耐烦,拖了李阿珍的手就朝前头走:"不是说要看爷爷去吗,这么磨蹭。"

唐振林和李阿珍对他很好,从他一出生就是千依百顺的,唐建军对他们俩挺有感情,听说唐振林生病了,他也着急想要去看爷爷。

李阿珍这才想起来自己为啥来接孙子,也来不及多想别的事情,拉着唐建军的手,祖孙两人沿着机耕道朝前边走,走了一里多路才遇到一辆回公社的拖拉机,赶紧招手上了车,没多久就到了公社的卫生院。

唐振林病得挺重,脸色蜡黄的躺在那里,李阿珍见着他那模样就愁得脑袋痛。

"医生,怎么样?"她跑到办公室去找主治的医生:"查出来是什么病了吗?"

那个医生一脸郑重的神色:"大娘,你家男人的病是肾炎。"

李阿珍没明白肾炎是什么意思,但从医生的脸色来看,似乎有些不太好:"严重吗?"

医生点了点头:"这个病……我们也没办法治,只能自己好好的养着身子,不让它恶化。不要再让他做田里头的体力活……"医生停了停:"目前他这情况,也没办法干重活了。"

听到这话,李阿珍好像挨了当头一棍:"医生,只能这样吗?没别的法子?"

医生摊手叹气:"目前以我们卫生院的条件,最多给你缓解一下,要想根治是不可能的,要不你带他去县城的医院瞧瞧,看能不能有更好的法子?"

李阿珍呆呆的站在那里,一脸愁容。

第一百零八章

唐家的堂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只用了一根灯芯,灯光昏暗。

唐振林坐在桌子旁边,耷拉着眉毛,心事重重。

他一直有些腰痛,原来以为是做事太多给累的,早些天他忽然开始尿血,一连几天没有断过,到了这份上他才有些心慌,赶紧去了公社的卫生院,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卫生院的医生说了他们不能治,让咱们带你爹去县城的医院看看能不能治,"李阿珍看了一眼桌子边上坐着的两个儿子:"大根二根,你们说说,是送你爹去县城治病还是咋的?"

唐大根瓮声瓮气说了一句:"当然要去县城看看,卫生院的医生都这么说了,还能不去吗?"

唐二根没有出声,低着脑袋坐在那里,心里头有些不舒服。

他爹这病要去县城?家里少了个劳力,还得花钱去看病,这可是两头亏的事情。

"二根,咋的了?"李阿珍看了一眼唐二根:"你咋不说话?"

"爹生病,我心里头难受。"唐二根抬起头来:"去县城就去县城吧,总得让县城的医生给检查下才放心。"

李阿珍舒了一口气,她刚刚还以为小儿子会反对送他爹去县城看病哩,看来自己多虑了,毕竟打小就偏爱着这个儿子,怎么会在这时候说不孝顺的话呢?

堂屋里的煤油灯灭了,几个人影憧憧的散去,唐二根摸黑回到自己屋子,他媳妇李彩云点了灯在那里看着唐建军写作业,看到他回来,扯了他的衣裳朝里边屋子走:"刚刚娘喊你们到堂屋那边说啥哩?"

公公生了病,从卫生院回来以后两个脸色都不好,她想问几句都没法子开口,看着婆婆把自家男人喊了过去,她心里头还在想着是不是病很重,公公婆婆要交代怎么分家产呐。

"娘说爹的病很重,卫生院治不了,只能送去县城医院看看。"

"啥?卫生院不能治?那是啥病?"李彩云眼睛眯了眯:"要去县城医院,那可得花不少钱吧?还不一定能治好哩。"

"娘没说啥病,就说卫生院回了信,这病他们不能治。"唐二根挠了挠脑袋:"这可咋办才好?家里也就这么点钱,要是都拿了去填了看病这窟窿,只怕是大牛都念不成书了。"

"念书还是小事,娶媳妇才是大事!"李彩云急得跺脚:"细丫的彩礼才要了一百八,到时候还不知道够不够糊住大牛的这一头,还有二牛呢,这些年念书啥的,这钱都从哪里来?"

要是公公真去了县城的医院治病,还不知道这一百八能剩多少下来呐,李彩云一想到这里就有些心急,好像是一条躺在铁板上的鱼,被底下的火烤得翻过来甩过去,一身的不自在,焦躁得快要变成鱼肉干。

唐二根蹲在门槛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抱着膝盖,眼睛看着黑黝黝的地面。

"那大哥说了啥?"李彩云心焦得很,可她也无计可施,只希望唐大根那边能跟自己一条心,大家都劝着公公不要去浪费钱,人多力量大嘛。

"就是大哥那块木头!"唐二根气呼呼的抬起头:"他带头说要送爹去县城医院看病,我还能说不送去?让他当好人我当恶人?"

"真是他妈的糊涂蛋!"李彩云气得脸都红了,胸口闷闷的堵了一大块:"就他会做好人不是?他说要送去县城看病那就他出钱啊,没钱说个屁!"

唐二根也跟着媳妇骂了两句,可骂完之后觉得又有些做无用功,骂有啥用呢,除非是能劝说他娘别拿钱出来,把那笔钱攥在手心里。爹就到家里熬着吧,看着他也能自己回来,这病应该不是特别严重。

"你和咱娘去说说?"唐二根伸手碰了碰李彩云的胳膊:"你就让她多想想咱家大牛二牛……"

"呸,你不去说要我去!"李彩云吐了一地唾沫:"你爹的事情我去插手,你娘还不得骂死我?你这做儿子的不好说还让我这做媳妇的去出头?唐二根你这怂货,老娘可是看走眼了,还想着你能撑得起门户!"

被李彩云骂了一通,唐二根的脸上挂不住,他一甩手站了起来:"我去就我去!"

看着男人的身子消失在门口,李彩云用劲抹了抹胸口,努力想把那口气压下去,可是怎么能压得下呢?毕竟是和钱有关,她怎么样都难得把那口气吞下去。

唐二根走到他爹娘的房间那边,从外边看里头黑乎乎的一片,没有点灯,或许爹娘已经睡下了。他蹑手蹑脚走到窗户那边,贴了耳朵在木头框子上,就听着里边有低低的说话声,不时夹杂了他爹的咳嗽和沉重的呼吸。

他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天,可是一个字都没听得清楚,蚊子在耳朵边上"嗡嗡嗡"的叫,有一只落在他的手腕上,重重的叮了一口,瞬间就有很大的一个包。

"唉……"唐二根叹了一口气,或许爹娘不会那么狠心,把孙子们的媳妇本都给动了吧?

回到自家屋子里头,李彩云满怀希望的迎了出来:"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