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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挂在天空, 白花花的, 仰头一看, 有些刺眼。

好在现在已经是将近十月, 天气凉快了, 这日头虽然大, 可远远不及夏天里的日头毒辣, 晒在身上还挺暖和,只是对于一上午走了几十里路的李阿珍和陈春花婆媳俩来说, 好像这太阳也挺毒,晒得身上的汗一层层的钻了出来, 把衣裳都紧紧的贴在后背上。

她们又累又饿,可却又不能停下脚步, 只能迈开腿赶着朝前边走。朝前边赶路也就算了, 主要是毫无目的,路上逮到一个人就问, 看看附近有没有姓钟的人家, 家里有没有适婚的男娃儿。

可是哪里会有这么巧就能问到呢?乡下人平常不怎么喜欢出门, 走好远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好不容易瞅见一个, 奔上去问,人家只是摇头说不认识。

走了快两三个小时,两人一无所获。

"娘, 咱们回去吧。"陈春花擦了擦额头,声音有些低沉无奈。

跟没头苍蝇一样的找, 要到啥时候才能找到哩?看着这日头升起快到中天,也该有十一点了,她早饭都没有吃就出来寻唐美丽了,这阵子已经是饥肠辘辘。

"着急什么?"李阿珍瞥了她一眼:"你想要八百块钱化水啊!"

听到"八百块"这三个字,陈春花又打起了一点精神,里头可有四百块钱是三牛的媳妇本哩。

婆媳两人又朝前边走了十来分钟,看到机耕道的那边有条小路拐进去,绿树丛里,有黑色的瓦片露了出来,应该是一个生产队的聚居地。

李阿珍站着喘了口气:"走,那边问问去。"

这回运气好,终于听到有人指路,这村子里住着几户姓钟的人家。

"好几家都有要找对象的娃儿哩,男娃儿女娃儿都有。"

李阿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真的吗?有正当年的?"

搭话的那人看了一眼她:"怎么,大婶是过来说媒的?你们那边有合适的姑娘?"

"嗯……"李阿珍犹豫着嗯了一下,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朝下边编:"我一个亲戚有个闺女,十八岁年纪,想寻个合适的结婚哩。"

"那怎么非得找姓钟的,别的姓不行?我家孙子今年十九了,正想聘个合适的媳妇呐,来来来,咱们扯扯看,看他们合适不合适?"

李阿珍有些发慌,咋还扯出别的事情来了?她摇了摇手:"我那亲戚跟我提的哩,她闺女想找一个姓钟的结婚,我也不知道为啥,也就是帮她顺口一问了。"

那老婆子脸上露出失望表情,伸手指了指小路那边:"你们朝里头走,到那片竹林,旁边那两幢屋子住着的都姓钟。"

李阿珍道了一声谢,朝前头走了过去,陈春花跟在后边走,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婆婆对自家真的也就这样了,她竟然连美丽的年纪都记错了,美丽今年分明已经满十九了哩,她还说是十八岁,说明婆婆根本没有把自己女儿当一回事。她的心思全是老二家的两个娃儿身上,现在着急着给他们攒媳妇本,就打算赶紧找户出得起钱的人家把美丽给嫁了。

要不是婆婆说拿四百块钱给三牛,陈春花是绝不会同意的。

毕竟那个男人有三十六了,比美丽大了不少。

可是有钱就是硬道理,能拿出八百块的,家境肯定不错,美丽嫁过去也是享福哩。

婆媳俩走到竹林那边问了一家,只说没见着最近有陌生姑娘来他们大队。

"真没有哇?"李阿珍有些纳闷,难道三牛在撒谎?

"没有哩,老婶子你们这是在找人?"答话的人脸上露出一副狡猾的笑容:"是不是家里有闺女和别人相好,偷偷跑了?"

陈春花听着那人这样说,脸都红了一大块,低头站在李阿珍身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阿珍老着脸皮点了点头:"不是我家闺女,是队上的人家,托着我们这些邻居帮忙寻呐,听说她那相好姓钟,所以特地过来问问。咱们公社还有哪些队上住着姓钟的?你们是本家应该晓得哇。"

"晓得晓得!"那人连连点头:"大塘姓钟的特别少,我们都知道的。"

李阿珍和陈春花听了大喜过望,千恩万谢的请那人把地方告知,两个人又饿着肚子朝别的生产队寻了过去。

寻了足足一天,大塘公社都快被她们找了一个遍,姓钟的人家也寻了个七七八八,可依旧没有找到唐美丽的下落。两个人实在饿得撑不住,两条腿发软,只能蹲在路边喘着气,看到有几根芦苇长在小河港子那边,陈春花颤颤巍巍伸出手把那几根芦苇拔了下来,在水里漂了漂,递了一根给李阿珍:"娘,凑合着嚼一点吧。"

芦苇根上还有一些泥沙,可是李阿珍这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已经顾不上干不干净了,她伸手把芦苇根擦了擦,又拿起衣襟搓了一下,折了芦苇根在嘴里咬了两下,一种淡淡的甜味和泥土的气息顺着喉咙朝下流了过去。

"咳咳咳……"李阿珍用力的咳嗽了两声。

她意识到泥沙没有弄干净,可是因为刚刚吃得有些很,再咳也没法子把刚刚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只能闭着眼睛吞了下口水,把那一团东西冲了下去。

以前大ji荒的时候,什么东西没吃过,现在日子过得好了,就不能吃苦了?李阿珍揪着那根芦苇杆咬了两口,跟咬烂棉絮一样,她忍住那种不适的感觉,用力嚼了两口,好像肚子又饱了一点,全身有了力气。

"走,再问一个大队,没有咱们也就回去了。"

李阿珍拖着疲惫的步子朝前走,几乎都快要走不动,但是当她想到八百块钱的时候,她又全身有了力气。

只不过老天爷没有怜惜她,再转了一个来小时,还是一无所获。

婆媳两人有气没力的靠在路边的树上喘着气,看到一辆拖拉机过来,两人都感激得要流出眼泪来,用劲儿挥了挥手,好心的拖拉机手看着两个女人怪可怜的样子,把她们送到了旺兴村的口子上,这才往自己大队那边去了。

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快要沉了下去。

"怎么样,找到没有?"

唐振林依旧躺在竹躺椅里,见着婆娘和儿媳妇过来,抓住扶手坐了起来,眼中流露出一种盼望的神色。

李阿珍摇了摇头,心事沉沉的坐了下来:"咋办哩?人家还两天就要过来了,找不到人怎么才能定婚?"

一想到八百块从自己眼前飞着走了,两个人都是好一阵心痛。

"明天再找。"

唐振林咬了咬牙:"就冲她那胆小样子,还能跑到哪里去?明天咱们拜托几个邻居帮着去四周寻一寻,怎么样也得把她弄回家。"

"唉,也只能这样了。"李阿珍叹息一声,两只脚无意识的扒拉着门口的黄泥:"怎么这要紧的关头就给跑了哩?这臭丫头,平常看着她没声没响的,没想到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

骂了两句,肚子里"咕噜咕噜"的一阵响,李阿珍没精打采的站了起来:"我去厨房看看找点东西吃,实在是饿了。"

第二天李阿珍拜托了村里几个人出去找唐美丽,因为唐家一直捂着这事儿,所以大家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听着李阿珍说人不见了,也为她担心,没说多话,各自分头去找。

然而这么多人找了一天,都找到了隔壁公社,都没见着唐美丽的影子。

大伙儿陆陆续续的回来,聚集在唐家的地坪里,闹闹穰穰的提着建议。

"老唐哇,没见着你家美丽啊,九塘八坝的都打听过了,人家说根本没见着有年轻姑娘去他们村,没有!"

"别说是姓钟的了,就是姓王姓李这种人家,也没有去年轻姑娘!"

有人怀疑的望向唐振林:"老唐,美丽怎么就跑了?是不是你们家对她太过分了?老唐啊,不是我说你们家,就算美丽以后是要嫁人的,可她怎么说也是你唐家的血脉,干嘛要那样对她?你瞧瞧她穿的吃的,每天都在给家里干活还没得一点休息,你婆娘还对她不是打就是骂,弄得美丽受不了跑掉了,你们又要去找,何必呢!"

唐振林坐在躺椅上,一声不吭。

他无言以对,说些什么才好呢?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这件事情。

而且,也不好开口说,毕竟要高价彩礼把孙女逼走了,这事说出去太不光彩。

夕阳把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李阿珍一脸疲惫的走了回来,地坪里的人都围拢过去:"怎么样,找到美丽了吗?"

李阿珍摇了摇头,眼睛闪过一丝绝望。

后天,后天那个人就会拿着八百块钱过来订婚了,人都没有在,怎么订呢?

还有一天,能不能找到唐美丽?

"我说呀,李家婶子,你们就放过美丽吧。"

高亢尖锐的女声从不远处飘了过来,李阿珍一抬头,就看到旁边那块地坪里,一个穿着暗红色衣裳的媳妇子端着一个饭碗站在那里,嘴巴里正在嚷嚷。

这不是邱福林的小儿媳吗,听她那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唐家亏待了美丽?大家伙的耳朵不由自主都竖了起来,仔仔细细听她嚷嚷。

"现在不是提倡自由恋爱吗,你们咋还想着包办美丽的婚事哩?包办也就算了,为了几百块钱,就要她嫁一个三十六岁的老光棍,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黄月红的声音很高,地坪里的人把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唐,这是真的?"

人们狐疑的望向唐振林,却只见他闭了眼睛,躺在竹躺椅上头,一句话也不说。

这是心虚了吧?

有人气愤愤的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老唐,你们这事儿做得不地道!这是要把美丽给卖了哩!三十六岁,都能给美丽当爹了,你们今日要把美丽嫁给他,为了钱,就啥事都能干得出来?"

唐振林没有吭声,李阿珍听了有些烦躁,找了两天都没找到唐美丽,还得听这些人叽叽歪歪的胡扯。

"各位乡亲,大家帮着我家找美丽,我真的很感谢,不过哩,这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那个男娃儿勤劳着哩,只不过家里情况不咋样,所以这婚事才拖了下来,我亲自去打听过的,人不错,真的不错,要不是我家咋会想着把美丽嫁他哩。"

一双双眼睛斜着望向李阿珍。

她说的话,大家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李阿珍平常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差了,小气会算计,重男轻女得厉害,平常对待唐美丽太糟糕,唐美丽在唐家,简直就是一个丫鬟,完全不像是唐家的孙女。

唐美丽应该有十八岁了吧,把她卖个高彩礼,这或许是她最后的价值。

大家谁都不说话,只是那么冷眼看着李阿珍,这让她感觉有些不舒服,她咳嗽了两声,很尴尬的看了看周围的人:"多谢各位帮忙了,大家伙都累了一天,赶紧歇息吧。"

地坪里的人陆陆续续朝自家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还在议论。

"要真是想卖掉美丽,咱们可不该去帮唐家找人。"

"可不是吗?幸亏没有找到!"

"只希望美丽跑远一点,跑到她家找不到的地方,自己过自己的好日子。"

第二百零四章

夕阳就如一块透明的红色水果糖,正沉沉的朝西边天空走去,粉红色的晚霞已经开始弥漫,一抹淡淡的粉色从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朵里透了出来,带着一道金色的镶边,悄悄的越过了大团的云彩,不断变化着形状。

姚水河边,有几幢楼房沐浴在夕阳中,红色的墙砖和金色的余晖交映,静穆而庄重。

楼房里传出来"叮叮咚咚"的响声,有人在吆喝着:"快些把腻子粉给送过来,这间房还得补点腻子!"

"哎哎哎,好嘞,好嘞!"

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就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一个年轻姑娘提着一个桶子,吃力的朝楼上走。

虽然吃力,可她心里头却很高兴。

她能挣钱了,算下来平均每天有六毛钱的工资哩!

原来外边的世界这么精彩,外边的世界很容易融入,才到X县两天,她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而且感觉很舒服很轻松。

刮腻子的师傅接过桶子,拍了拍手准备做事情,瞄了唐美丽一眼,有些好奇。

"小唐啊,你出来做事,你家里放心嘛?"

听工友提到"家",刚刚还是轻松的心情,忽然沉重下来,唐美丽点了点头,不说话。

家里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是知道她出来打工能挣钱,肯定早就打发她出来了。

"唉,你一个大姑娘家,不该来工地干粗活的,去饭店找个端盘子的事情都比在工地上好啊,你看看,泥一身水一身的,手指头还被磨粗了,哪是大姑娘该干的事情?"有个四五十来岁的男人摇了摇头:"做了这两个月,你自己去找找事情呗。"

这是木材公司职工宿舍的工地,唐美丽能到这里来干活,是杨树生给推荐的。

刚刚改革开放,还没有兴起私人承包队——人们潜意识里都该是那些国营建筑公司的活儿,再说这时代的人还没有几个能有资质证书的,大家都是打散工,今天是你做,明天是他做,谁来得早谁就能找到事情,要是来晚了,不一定有活干。

除了寻零工的散户,还有一部分人的工作是固定的。

这包括了建筑公司的正式员工和他们内部聘用的临时工。

这种临时工和前来找事情做的乡下人相比,性质截然不同,他们不需要每天起得大早的到工地门口等着招人,他们的工作很固定,不用担心找不到事情。

改革开放正是要用人的时候,然而很多的国营公司人手不够,上边又没有拨下编制,所以只能招收一些临时工。这些临时工大部分是有关系走后门进来的,说是临时工,实际上跟正式工没两样,工资也是每月一发,虽然钱少一点,可胜在固定,就算刮风下雨不能出去做事,也照样拿工资。

有时候,当公司申报的人事编制下来,对外招工,首先就会要考虑公司里的临时工,这就叫"临时工转正",是那个时代的特色。不少临时工在单位上干了一两年,就会通过各种关系变成了正式职工。

现在,唐美丽已经成为X县建筑公司临时工中的一员。

这活计是杨树生给她找的,X县建筑公司修建木材公司的职工宿舍,少不得要经常和总务后勤的人打交道,一回生二回熟,木材公司的杨主任就和建筑公司的领导们混熟了。

听着杨宁馨说起唐美丽的事,杨树生和廖小梅都很不舒服,他们是心善的人,对于唐美丽他们很同情,可他们也不想和唐家有太多牵扯,让唐美丽帮着廖小梅做早点肯定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