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走了,牧碧微方抿了抿嘴,将怀中早先仔细挑选后折下的一把花枝却是都丢在了雪地上,转头望向绮兰殿方向,冷笑了几声,低声自语道:“不想何氏居然请了欧阳氏过来助阵,德阳宫的方向却是没打听好,这实在是失策。”
她将叠翠留下的披风随手丢在花枝上,从旁边梅枝上抓了一把雪搓着手,活动了几下筋骨,四面一望,却向着与叠翠相反的方向而去。
这片梅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中间便是几株珍品绿萼梅,其他地方则混植着乌梅、朱砂梅、珍珠梅,最外面还有几枝腊梅,因着品种不同,如今有的开有的未开,但无论何种何色,都裹了一片琼玉在枝头,她身上的艾绿素纹曲裾虽然算不得什么艳色,可在这样的雪地上却也十分醒目了。
牧碧微走到了梅林的一处边缘,左右看了看,攀上一株颇有些年岁的梅树,远眺出去,果然见外面小径上有两个宫女探头探脑,似在窥探着什么。
何氏倒是盯得紧,也不知道是不是欧阳氏叮嘱了的。
牧碧微思索了片刻,她这虽然是第二次来平乐宫,但路径却依旧不熟,又换了几个方向,才寻到了一处方便脱身之地——隔着狭窄仅可容两人并行的小径,对面是一片竹林,这样的雪天虽然与梅林一样落得皑皑一片,但亦不时可见苍翠之色。
小径上面照样守了两个宫女,牧碧微正琢磨着是不是索性出去把她们打晕了事,却见她们许是站着觉得冷,固然眼神并不放松的注意着周围,却不时走来走去以取暖,自然也在雪上留下来许多脚印,顿时心里有了计较。
趁着那两名宫女转身的光景,牧碧微自梅林中一掠而出,足尖点着她们的脚印飘然进了竹林,却未奔跑,而是就地一滚,掩去更为明显的足印,待滚到了站在小径上看不到的位置她方站起身,一摸衣裙觉得入手都有些湿漉漉的,心头暗恨,再次辨认了下方向,向着平乐宫的角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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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平乐宫后,牧碧微却既未回冀阙,也没有去安福宫告状,而是先远远的绕到了平乐宫正门外,见宫门前只有侍卫值守,并不见宫人的影子,心道今儿天冷,怕是这些人都躲了懒,但侍卫总是不能躲的,却也麻烦。
她本想着在梅林里听到欧阳氏与姜顺华争执后说了要回德阳宫的话,那么这会宫道上的雪虽然扫过,但到底有些痕迹,可以追着往德阳宫去。但如今门口守着侍卫却不便就近去查看,却是不能用这个方法知道德阳宫了。
想到这里牧碧微有些懊恼,这几日她的注意力多半还是放在了牧家上面,何氏这边,因头一次见面时这何氏身边的人虽然就下了毒手,可何氏自己却是一味的扮贤惠的,牧碧微不免察觉到她有所顾忌,不论这顾忌从何而来,牧碧微倒也并不十分怕了她,却不想何氏究竟占了先进宫的机会,竟请了欧阳氏一起来对付自己。
昭训欧阳氏,乃是太后甥女,这个身份,就是姬深在正常情况下,也要给她几分体面。何氏倒是会借刀杀人。
她藏身在雪松之后苦苦思索着对策,却不料肩上忽然一沉,却是有人在她毫无察觉之下到了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这一拍实在是意外,牧碧微又是凝神之中,几乎被吓得魂飞天外!
她几乎是竭力才压抑住了到嘴边的尖叫,但心口却不受控制的砰砰急跳起来,牧碧微大怒回头,却见一人青裘玄裼、长身玉立,似笑非笑的站在了她身后两步之处,神情玩味,正是聂元生。
牧碧微见是他,方将暴怒收敛了些,但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勉强开口道:“聂侍郎好俊的轻功!”
“是青衣赏雪太过入神的缘故。”聂元生方才一拍之下,已经察觉到她衣裙俱湿,不觉讶然道,“方才在安福宫与陛下奏事,听孙贵嫔问起青衣,陛下说青衣今儿劳累,因在冀阙宫中休憩,孙贵嫔还说要使人前去探望,如何青衣却到了平乐宫附近来?”顿了一顿,又道,“青衣今日的衣着似乎也太单薄了些?”
“劳聂侍郎过问。”牧碧微淡淡的道:“今儿一早陛下才走,容华娘娘就召了妾身过来伺候,到了发现昭训娘娘也在,昭训娘娘很喜欢很喜欢平乐宫里的梅花,所以要妾身把好的全部折了送去德阳宫,妾身正要去折时,昭训娘娘又担心妾身拿着手炉、披着斗篷,行动不便,恐怕不能很好的为昭训娘娘折梅,因此便叫身边人将妾身的御寒之物都收了去,妾身没奈何,又不想冻死在林中,也只能躲出来了,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了聂侍郎。”
说到这里,聂元生了然的点了点头,轻叹道:“昭训娘娘的要求的确高了点儿。”说罢笑了一笑,抬手解开青狐裘衣的系带,盖到了她身上。
牧碧微眉头微微一蹙,然而转念一想却未拒绝,含笑道:“天寒地冻,但有聂侍郎之助,到底暖人心呢!”
聂元生一哂,居然没有反驳,悠然笑道:“牧青衣是要下官送青衣回冀阙宫吗?这是应该的,下官也正要过去替陛下取几件东西。”
“妾身仿佛记得安福宫到冀阙宫需要绕路才能够经过此处,想来圣命并不很紧急,侍郎可否带妾身去另外一个地方?”青狐裘衣是照着聂元生的身量做的,他在男子中也算高挑,这会给牧碧微披了,便有一截拖在了雪里,牧碧微伸手拉了一拉,微笑着问。
“青衣有命,下官岂敢不从?”聂元生听出她有意强调了“不很紧急”四个字,唇边露出一丝了然的笑,爽快道,“不知青衣想去何处?”
牧碧微凝视着他,笑了一笑:“妾身才进宫,对路径不熟悉,昭训娘娘使了妾身代折梅花,可妾身身子弱,实在折不下去了,总该往德阳宫里去给昭训娘娘赔个不是,却不太清楚德阳宫当怎么走,侍郎自幼为陛下伴读,未知可认识么?”
“德阳宫下官倒是不曾去过,但知道它毗邻昭阳宫,而昭阳、明德两宫,从前魏起到本朝都是左右昭仪居处,亦十分的近,明德宫在先帝的时候尝为如今温太妃寝宫,下官当时伴读今上,偶尔也随今上前去觐见温太妃,向她讨些特别的糕点,也许比青衣更熟悉些。”聂元生微微笑道,“青衣随下官来。”
第五十七章 请罪(上)
聂元生不愧自幼出入宫廷,虽然自称从未到过德阳宫,然而引着牧碧微一路上居然半个人影也为看见,到了德阳宫外一处僻静的宫墙下,牧碧微已经借着他的裘衣恢复了气色,此刻嫣然一笑,解了下来双手奉还道:“侍郎今日之恩,妾身定当竭力报答!”
然而聂元生却未伸手接过,而是似笑非笑道:“青衣这是什么意思?如今德阳宫还没进去,就要过河拆桥了吗?”
“侍郎可不要误会了。”牧碧微轻笑道,“一来,侍郎还要奉了圣命往冀阙宫去,妾身这是怕耽误了侍郎的正事;二来……”她回头看了眼德阳宫的宫墙,嘴角的笑容倏的变冷,语气却依旧轻轻柔柔的道,“妾身误了昭训娘娘吩咐的差事,如今自然无颜光明正大的去请罪,侍郎在旁,难免有些不便。”
聂元生一本正经道:“既然是请罪,自然是越多人看着越诚心,正如同廉颇负荆,乃是袒露上身入相府,方成‘将相和’之千古美谈!若如青衣这般悄悄的去,仅青衣与昭训娘娘知道,反而不利于请罪吧?”
牧碧微深深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聂侍郎这话妾身听着像是打算帮人帮到底?”
“下官有个优点,便是做事不喜半途而废。”聂元生微笑着道。
牧碧微轻咬了下唇,聂元生的确是个不喜半途而废的人,先前在宣室殿外一晤,自己当时对父兄关心则乱,很是失了主动之势,后来回到了风荷院才醒悟过来,心头不免暗恨,想着回头总要讨一讨这笔帐,同时也对这位侍郎暗存了警惕之心——若无意外,在站稳脚前,她是不想再与聂元生交易了,如今她虽然是姬深新宠,但论到了势力声望在这宫闱还不如聂元生这个外臣,地位既然不等,那么交易就没有等价的可能。
结果聂元生竟追到了平乐宫外……
聂元生微笑着注视着她,也不催促,良久,牧碧微方下定了决心,对他点一点头道:“聂侍郎有心指点,妾身岂会拒绝?只是话先说在了前头,一会无论发生什么,还望侍郎莫要阻拦妾身!”
“青衣但请放心。”聂元生见状,嘴角笑意加深,施施然道,“这德阳宫上上下下,与下官都没什么关系,下官官卑,还远远够不上忧国忧民,也只能忧一忧自己与身边之人。”
“妾身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也晓得修真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聂侍郎迟早总有忧国忧民的一天呢。”牧碧微抿了抿嘴,若是换了到平乐宫前,聂元生想要几句话说得她回心转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单单一个何氏,再加上唐隆徽,牧碧微并不认为自己一定需要聂元生的帮助——只要他不捣乱就成了。
可欧阳氏却不同。
何氏、唐氏固然宠爱都在欧阳氏之上,如唐氏位份也与欧阳氏同级,背后隐隐还站了那位宠冠六宫的孙贵嫔,但对于牧碧微来说她们的敌意并不可怕,因为这两位妃子的娘家,都只是散官闲职,更谈不上什么根基!
而邺都望族、门第与沈氏、徐氏相若的欧阳氏却不同!
何况欧阳孟礼的县伯爵位虽然是如何、唐两族那样因女儿入宫得来的,到底也是欧阳家的人!更别说欧阳氏还有一个太后堂妹的生母高夫人!即使高夫人只是高家一个庶出之女,嫁的也是个庶长子,空有爵位而无实权,但已经足够叫人丁单薄的牧氏头疼了!
牧碧微倒也不是不晓得忍一时风平浪静的道理,只是她也看了出来,这位欧阳昭训是个典型的世家女子,在她眼里人生来就已经分了三六九等,自己进了宫来若是做了宫妃,或者她还会收敛几句,既然做了宫奴,那么在欧阳氏眼里再怎么踩自己那也是自己作践,欧阳氏是绝对不会认为她这么做有什么错处的。
——这种世家出身藐视他人的做派不由得牧碧微不想到徐氏!
说起来徐氏在邺都贵妇的圈子里头也算是颇具贤名了,但牧碧微可是记得沈太君本有意将自己嫁与徐家子弟,结果自己还没想出法子来拒绝呢,就听到这位贤德的后母私下里对自己从头挑剔到脚,仪态姿容气度,说得件件都不及她那些姓徐的侄女们——同这样的世家子弟说什么理也无用,只要你不是同样的世家出身,便是如梁高祖这样改朝换代的主儿背地里也未必没有人嘲笑姬家的礼仪制度若不抄袭前魏还不晓得如何制订——这种地方当然免不了要请教世家。
牧碧微最烦世家这一套,对着欧阳氏那副典型的嘴脸叫她继续忍耐下去怎么可能!
得罪了意料之外的人,关键是自己如今还只是宫奴的身份,不似妃嫔可以定期召了娘家人进宫还可以通一通声气,若是彻底失去了与前朝的联系,一旦姬深兴趣淡了,还不知道会死在什么角落里。
所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更何况姬深的兴致乍来乍去,未必能够等到色衰就爱驰呢,若不趁着现在预备退路,活该将来下场惨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