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牧碧微继续说道:“当然,奴婢今儿过来求太后,也不只挽袂这件事,更重要的,却是因为——前日奴婢侍奉圣驾前来,乍见太后,蒙太后不加追究奴婢入宫之事!”
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到这个,高太后不免起了些兴趣,猜测她接下来会有什么说辞,与温太妃交换了一个眼色方示意她继续说了下去。
“奴婢自知入宫乃是不义之事!”牧碧微面上露出一丝赧然,她仿佛极难启齿,然而却不得不说出来,缓缓道,“大梁自有律令,雪蓝关之事,涉及奴婢父兄,又关朝政,奴婢不敢妄议,然而当初奴婢入宫,左右丞相联袂闯绮兰殿求见陛下,欲令奴婢出宫还家去,这件事情,奴婢是知道的。”
“你既然知道自己入宫不义,又与我大梁有害,当时怎的不走?”高太后把眉一扬,冷冷问道!
牧碧微顺势低了头,泣道:“奴婢不忍!”
“你有什么不忍?”高太后索性发作了出来,冷笑着道,“雪蓝关乃我大梁西北扼喉之地!前魏覆亡时,柔然趁机占去了二关,当时也是你牧家先祖守的,那时候前魏诸王只顾争权夺利,使得牧家孤军奋战,而且你牧家先祖尽数殉难西北……所以那二关的丢失,不能怪你们牧氏先祖,乃是天命!可先帝允诺你父请命驻边,乃是因为信任牧氏家声、信任牧齐!可牧齐却辜负了这份信任!堂堂一关之守将,竟叫柔然的探子混入了关中而不自知!最后丢关而逃、使合关遭受掳掠……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莫非陛下要处置他们还处置错了吗?”
“政事奴婢万万不敢多嘴!父兄之责奴婢身为女郎也是决计不敢说什么的!”牧碧微俯伏于地,哽咽道,“祖母膝下只得奴婢一个孙女,平素教导严格,奴婢生长闺阁,也鲜少出门,每日里除了针线女红,便是听祖母教导德容功行,对于朝政并边关战事却哪里懂得呢?只是奴婢虽然才德不敢与沈、徐两家的姊妹们相论,但也读过缇萦救父!”
一番解释兜兜转转到了这里,高太后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她无声的笑了笑,因殿下三人都俯伏在地自然也是看不到的,温太妃却已发觉,她以袖遮面,对高太后眨了眨眼睛,高太后会意,语气依旧淡淡的问:“缇萦救父却未入宫闱侍奉汉文帝,你这样也算学她吗?”
“奴婢才疏学浅,想着自己知道的事,旁人多半也是晓得的。”牧碧微听了,凄然说道,“而缇萦当初能够使其父免于肉刑,皆因一片诚挚之心,使得汉文帝深为感动,这才下旨免却其父之刑,又因缇萦上书之悲,从此废此酷刑!因感缇萦之孝,汉文帝不曾令其为婢。”说到这里,牧碧微抿了抿嘴,露出郑重之色,抬眼悄悄看了眼高太后,复垂下了眼帘道,“奴婢以为,缇萦之事,国人咸知!若奴婢完全效仿其行,却是不妥,一来,淳于意乃是失手致一人死,而奴婢父兄奉圣命驻守边关,执一关之要隘,奴婢不敢言父兄之过,然心下私以为二者不可同日而喻!因而奴婢若要为父兄赎罪,却不配如缇萦那般蒙圣恩赦免;二来,淳于意膝下五女而无一子,因而临行前其曾怒骂‘生子不当男,缓急无可使者’!缇萦为其幼女,伤父之言,乃随其西入长安上书!而奴婢父亲除了奴婢,尚有二子,虽然长兄亦在事中,可奴婢下边还有一个幼弟!”
说到这里,牧碧微深深吸了口气,道,“奴婢若效缇萦上书,幼弟必然首当其冲!为人所讥,毕竟他是郎君!只是奴婢之弟尚且年幼,牧家……自曾祖起,人丁单薄,奴婢无有叔父姑母可议事,又悲祖母年已垂老,本该坐享天伦之乐,如今却还要为子孙担忧,奴婢……奴婢心中实在忧愁,因此那日虽然事后得知左右丞相不欲奴婢留在宫闱,恐怕因次使朝风败坏,奴婢也知左右丞相都是国之栋梁,所思所虑自有缘故,并非是刻意为难奴婢,而奴婢……”
牧碧微嗫喏难言,高太后低头看了看自己腕上的碧玉镯子,掩去目中情绪,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入宫,本是为了父兄赎罪?但你莫非不知,你出宫,这才是忠君之举么?”
“奴婢见识鄙陋。”牧碧微轻声道,“奴婢想着,既然是代父兄赎罪,那么便该为君上做些什么,便是每日只能尽微小之力,奴婢心里也能够好过些,若不然,奴婢实在于心有愧!”
“可牧齐与牧碧川的责任朝议已经议过了,处置也下去了。”高太后淡然道,“这么说来,你也可以走了?”
闻言,挽袂一抖,阿善也有些紧张,只听牧碧微郑重的磕了个头——她这一下用力甚猛,额头磕在殿砖上声音脆亮,连听的人都不觉一惊,阿善更是在袖中握紧了拳——牧家三代以来唯一的嫡出女郎,几时受过这样的苦?!
“圣恩浩荡如海,奴婢父兄无以回报,奴婢便是在宫中服侍一辈子,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牧碧微抬起头,坦然说道,就差在脸上写上“留宫乃理所当然”之字!
第一百零二章 解玉
出了和颐殿,迎面的朔风一吹,三人都感到后背上一片津津的冷汗。
引她们出甘泉宫的小内侍还是先前守着宫门的那一个,许是见到是宋青衣亲自送了人出来,这会态度却是大变,眉梢眼角都堆了笑意,虽然够不上谄媚却也是竭尽客气,因甘泉宫的地底温泉水路交错,加之又是太后居处,打扫甚为勤勉,因此道上并无冰霜覆处,无需提醒脚下。那小内侍送她们出宫时便介绍着沿途的花木,似有意无意的提了哪几种花是左昭仪与欧阳氏喜欢的,因而太后看到开了便常常命人剪了赐下去。
阿善听了几句,不动声色的塞了一个荷包与他,笑着问起了其他妃嫔喜欢的品种,那小内侍对荷包并不推辞,拢入袖中捏了一捏,觉得分量足够,面上笑容又盛了许多,看了下左右无人,这才悄言道:“这位姑姑不知——”
他才说了一句,阿善已经哎了一声,露出惶恐之色,摆手道:“奴婢哪里够得上称姑姑?奴婢名阿善,小公公唤个名字就是了!”
“阿善姑姑。”那小内侍倒是客气,笑着道,“姑姑何必自谦?咱们这宫里头虽然通常是看资历的,但那也只是寻常宫人罢了,姑姑乃是青衣旧仆,跟着青衣进宫的,如今又得了太后青眼,将来福分大着呢,如何当不起一声姑姑?”
这话说的阿善也是眼角带笑,又与他亲亲热热的寒暄了几句,才听那小内侍道:“宫里头贵人是不少,然而甘泉宫是什么所在?便是寻常人想过来请安也得瞧着太后娘娘愿意不愿意传呢,姑姑你说是不是?”
他这么小小的试探了一下,见牧碧微等人都只是但笑不语,便讪讪的继续说了下去,“太后娘娘喜欢清净,就是六宫觐见,除了庆典祭祀,太后向来不要贵人们过来的,能够随时过来请安的,满宫里头也只有左昭仪并如今的凝华娘娘两位,至于旁的……也只得晏昵宫的列荣娘娘来的多些了。”
晏昵宫的主位崔列荣,亦是邺都望族之女,崔家虽然比不得曲、高两家,但也不比沈家差什么的,比起在前朝争储中站错了队的徐家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然崔氏也不至于一进宫就封妃了。不过崔列荣在宫里一直默默无闻,毕竟论家世她虽然不能说不好,可上头还有更好的曲氏、欧阳氏,加上崔氏也没得过几天宠,她所居的晏昵宫又是如平乐宫一样距离冀阙较远、可以说是僻静的宫殿,连宫里人都没出过太得宠的,若非她位份不低,好歹也是一宫主位,怕是早就被人忘记了。
阿善与牧碧微对望了一眼,这么说来高太后对后宫妃嫔里头最重视的就是这三位了?再往下虽然也不是没有世家望族出身的女郎,比如与失宠的范世妇、司御女同住长信宫的世妇辛氏,辛家次于沈、徐之流,然也算得上官宦之家,这辛氏乃是庶女,这才落到了嫔位上,不过小内侍却提也未曾提到她,想来是因为辛氏非但宠爱不多,在高太后眼里辛家算不上什么的缘故吧?
这么想着两人都是一叹——牧碧川若当真娶了何三娘子……不能说前程都折了,可也是大受亏损了,一个妻族,若是经营的好,助力可不小!
只是这会任凭她们心机手段有多少,却囿于深宫之中,竟是鞭长莫及!
想到这里牧碧微对徐氏越发的痛恨!
如此她与挽袂含笑听着阿善与那小内侍左一句右一句的搭讪着到了甘泉宫门前,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沿着宫道慢慢离开。
见离甘泉宫已有一段距离,阿善又看了左右无人,这才赶紧拿了帕子去替牧碧微揉着额上的伤痕,小声心疼道:“女郎实在是受苦了!”
“好歹事情是成了,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牧碧微方才只顾着应付高太后,在甘泉宫里一直不敢放松,压根没觉得什么,倒是阿善这么一揉才察觉痛得入骨,不由嘶了一声,叫阿善先停了手,慎重道,“方才只顾着说服太后,磕下去时太用力了些,如今这外头风雪号啕的,可别揉破了不能及时挤出淤血,万一落了疤痕可就不好了!”
阿善不免埋怨她几句:“女郎若是要磕头下回好歹也拿捏些分寸,其实奴婢瞧太后这会也是等着人用呢,那几个头女郎不磕也不打紧的,又何必如此自苦?”
“这磕不磕可是有分别的。”牧碧微也不顾忌挽袂,冷笑了一声道,“怎么说我也是官宦家的嫡女,论起来也算是世家之女呢,不过是牧家败得太惨了点儿——高太后讲究门第,上一回温太妃已经帮着提起了父亲,叫高太后想起了我之出身!好歹祖母的名声一直不错,我方才提了好几回祖母,正是要高太后觉得邺都沈氏之女教导出来的孙女儿若不是进了宫来只做了个女官,不得不自称奴婢,早先在闺阁里也是个捧在手心上的女郎呢!可这会却在她跟前用力磕头,足见是到了绝路!这样我之投靠才更可信!”
“唉!”阿善也知道牧碧微做的对,到底是她带大的,不免心疼,便道,“那快些回风荷院去拿热帕子揉罢,若是能够将淤血揉开不必挤出最好,否则这冷天里头再怎么小心,难免留下疤痕,不挤呢若在里头化脓溃烂就更要命了!”
挽袂一声不响的跟在了她们身后,听到这里忙道:“或者阿善姑姑陪着青衣走着,奴婢先回去着他们烧水,如此青衣一回风荷院就都预备好了?”
“也好。”牧碧微听了,点一点头,只是挽袂还没拔脚,就听牧碧微慢悠悠的跟了一句道,“方才和颐殿里的那些话……”
挽袂一个哆嗦,忙道:“奴婢定然守口如瓶!”
“不是我要你守口如瓶!”牧碧微闻言却是一笑,伸手轻轻在她眉心点了一点,挽袂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仿佛一股寒气顺着被她所点之处直往心里去,只听牧碧微悠悠的道,“是太后娘娘不希望你多嘴……安平王世子那番话,若是传了出去,同母兄弟之间生了罅隙,你以为太后会高兴看到吗?”
“奴婢什么都没听见!”挽袂醒悟过来,赶紧道,“奴婢方才一直侍立在殿外!”
牧碧微笑了一笑:“你自己想理由就是,太后方才没叮嘱咱们,那就是说太后对于和颐殿的宫人并温太妃是相信的,若是外头传出了这件事,那也只有着落在咱们三人头上了。”
目送挽袂远去,阿善又替牧碧微理了理披风,这才说起了正事:“太后到底没说给女郎晋为宫妃的事情。”
“陛下虽然这几日都在祈年殿里陪着孙贵嫔,可也未必是把我忘记了,这一点咱们能够想到,太后自然也有分寸,而且太后虽然不喜欢孙贵嫔,对何容华的出身也不是太满意,可就像之前咱们说的那样,若是如今被太后处处护着的左昭仪得了孙贵嫔那样的宠爱,太后该又着急了——太后就是要留着这个辖制我呢!不然凭我一番话,凭什么就把算计欧阳氏与硬是留在宫里这些事情都遮掩了过去?不过是因为我再得宠也只是一个女官,一道避子汤就可以叫我永不翻身,太后难道还怕我翻出什么花样不成?”牧碧微笑着道,“婆婆看新妇,总有诸般不如意之处,谁叫这宫里头的贵人们没一个姓高的呢?就是欧阳氏,她出了头也是先荣耀欧阳家呢!”
阿善点头道:“当初太后既然选了曲氏为后,高家女郎再进宫,那也是居于人下,高家未必愿意,太后怕也看着郁闷,索性只选了一个欧阳氏,虽然是太后甥女,究竟不姓高,如此也叫曲家感念太后的气度,奴婢想着这也是因为左昭仪容貌不丰,太后知她难以得宠,也不必另外着高家女郎入宫巩固高家的地位了。”
“怕还有旁的缘故。”牧碧微看了眼安福宫的方向,意味深长道,“那一位至今咱们都无缘一见,闻说她倾国倾城,绝色难描——你说宫里有这么一位,陛下为了她连太后都敢忤逆了,曲、高两家的女郎,气度仪态那是一等一的,可论到了容貌,天生丽质,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福分,若是没有足以媲美贵嫔娘娘的佳人,堂堂大家子,送进这宫里头来做什么?学方才那小内侍提到的崔列荣一样替陛下守宫殿吗?”
“女郎这话说的促狭。”阿善虽然心下有事,这会也不免忍俊道,“好好儿的崔列荣,倒叫女郎说的仿佛那守宫一般了。”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不远处一株堆雪砌琼的树后转出了一片褐色衣角,见状都住了口,却见紧接着一个穿家常六七成新秋香色翠纹宫装、外披裘衣的宫人走了出来,先向两人身后看了一看,随即对牧碧微招了招手。
牧碧微一愣,却听那宫人轻声招呼道:“牧青衣不必疑惑,奴婢姓解名玉,乃是温太妃跟前伺候的,晓得青衣回风荷院这一段路必经,奉了温太妃之命在此等候,为要叮嘱青衣几句话!”
听到温太妃之名,牧碧微与阿善眼中疑惑才褪去,见那自称解玉的宫人只叫了牧碧微,阿善也会意,站在原地不动。
牧碧微随解玉到了树后林中僻静处,解玉才站住了脚,回过头来,微微笑了一笑道:“上回奴婢就侍立在温太妃不远处,想是当日人多事多,青衣不曾注意到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