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先是不解,随即便想起了这是什么,微微一怔。
莲香焚片。
过去的王美人最喜欢摆弄花花草草,而最大的爱好,也就是自己研制香粉,或者做各种香型的焚香片,尤其是她做得莲花香味的焚香片。隐约记得,王美人得宠的时候,他每次去她的宫殿,王美人都会点上一炉莲香焚片,即使是冬天,整座宫殿都带着淡淡的莲花香味,当时曾经勾起他无数的惆怅……。
因为莲花香味,是阿芫最喜欢的香味。
阿芫曾经说过,她出生在莲花盛开的季节,她的父母总爱拿她逗趣,在她的衣裳上绣满莲花花纹,为她的衣服上熏染莲花香味,然后逗她说,说阿芫是莲花仙子转世……。
就是因为这种独特的莲花香味,他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去王美人的宫殿,但是这点,他绝对不会说出来。因为在皇宫,不能轻易让人知道你的喜好,否则就可能拿来对付你!而王美人……。王美人是个宫里其他妃嫔个性完全不同的人,温柔中带着一股近乎可笑的天真,从来都不会像其他妃嫔一样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他的心思,他的喜好,想着怎么为自己固宠,他若问,她就跟他说那些花花草草,他若不说话,她就静静地摆弄那些花花草草,或者研制香片。
无论喜怒哀乐,她不会每时每刻地关注着他。
或许是因为少了那几分算计,有时候在她的宫殿里,皇帝居然能够感受到些许安宁。
可惜,这种毫无心机,不会谋划的女人,在这残酷的皇宫里注定活不长久,而他……而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皇帝,只想着要如何对付太后,如何报仇,有着满腹的心机和算计,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如何怜惜一个人,如何保护一个人。有了宇泓墨后,也曾经试着提点王美人,让她和皇后太后斗,但是她的个性实在刷不出任何手段,非但不能成为他的裨益,反而差点成为累赘,于是被他放弃了,紧接着就立刻被人暗算,毁了容貌,渐渐失宠。
之后,他也就忘记了她,直到宇泓墨被抱养到长春宫。
看着她无力保护亲生孩儿,只能把孩子送给柳贵妃,狠下心来将孩子拒之门外,任由他哭闹不休,对她怨恨厌恶,然后再慢慢“疯”掉……或许这是那个女人这辈子唯一耍的心机手段吧?可惜,单纯到近乎白痴,完全学不会宫中手段的她,却有个能够将宫中所有手段都用得炉火纯青的儿子……。
或许是因为王青素的特殊,也或许是因为宇泓墨的身世经历和他相类,他曾经有意无意地关注过他。
可惜,在争斗方面,宇泓墨让他十分满意,但在对待生母养母的事情上,却让他无比失望。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需要一个纯良的儿子,他需要的正是这种心思机敏,手段狠厉的儿子,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朝着叶氏切割过去……但是,对生母不闻不问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要杀死生母以求讨好养母!
也正是因为这样,皇帝才会格外愤怒。
皇帝没有想到,他会被这么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勾起这么多的情绪,收拾了一下,才问道:“从哪里得来的?”
“小女有此从九殿下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说很好闻。所以,九殿下就送了这些香粉和焚香片给小女!”反正都已经被皇帝知道了,何况现在泓墨危机深重,裴元歌也就顾不得那些矜持,坦然相告,“皇上,这些是王美人亲手制作的香,如果九殿下真的如皇上所言,对生母不闻不问,又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也或许,这些东西是宇泓墨在冷翠宫找到,故意让你送来的!”
“皇上,小女这里还有一件事要告知皇上!”裴元歌说着,将左手的红绳解开,皓白如玉的手托着那颗七彩晕转的七彩琉璃珠,送到皇帝面前,道,“皇上您还记得吗?在萱晖宫里,赵婕妤曾经向小女讨要七彩琉璃珠,结果最后讨到手的却是一颗普通的琉璃珠,因此露出了她只是想要巧取豪夺七彩琉璃珠的心思。小女的娘亲留给小女一颗七彩琉璃珠,而小女又从棋鉴轩斗棋,赢得了一颗七彩琉璃珠,凑成一对,按理说应该左右手各戴一只,但是小女当时的手腕上却有一颗普通的琉璃珠,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骤然看到七彩琉璃珠,皇帝心中已经有些紊乱,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看向裴元歌的眼神中更带了几分柔和和慈爱,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
“小女当然不可能早就知道赵婕妤会讨要七彩琉璃珠,所以事先戴了颗普通的琉璃珠来算计她。当时,之所以恰好有那么一颗琉璃珠,是因为小女的七彩琉璃珠已经不再是一对,而只剩下了一只,为了不被父亲发现,这才寻了一颗普通的七彩琉璃珠加以掩饰。”裴元歌轻声道,“皇上,您知道另一颗七彩琉璃珠在哪里吗?”
皇帝沉默不语,心头已经有了答案。
“小女曾经在病重时中毒,身体虚弱,所以父亲才把七彩琉璃珠给小女,因为七彩琉璃珠对于因为中毒而虚弱的人有温养之效,好处极多。而王美人也曾经因为中毒而毁容,身体十分虚弱,所以九殿下想要为她求取七彩琉璃珠温养身体,也正因为这样,小女和九殿下才会相识。”裴元歌深吸一口气,这才抑制住情绪,道,“在萱晖宫的时候,另一颗七彩琉璃珠正在王美人的身上!”
宇泓墨肯为王美人求取七彩琉璃珠这样的稀世奇珍,对王美人的心思不言自明。
“当然,就像这几包焚香片可能是九殿下从冷翠宫得到,再交给小女一样,皇上您也可以怀疑,另一颗七彩琉璃珠,是小女当时交给九殿下,今天故意在您面前说这样一番话。可是,皇上,”裴元歌双眸中泪光渐渐浮现,情真意切地道,“如果当时在冷翠宫,在皇上怀疑九殿下的时候,九殿下就说出这两件事,取出七彩琉璃珠,再从小女府上拿来这几包焚香片作为证据,证明九殿下对生母一片心意,情真意切,绝不可能做弑母的事情,总能洗脱自己弑母的嫌疑,至少也能够让皇上您心思动摇,不是吗?”
因为在那个时候,宇泓墨刚从外地回来,总不可能从冷翠宫拿到焚香片,交给裴元歌,再让她放回府中;而当时若能从王美人身上取得七彩琉璃珠,也可以证明七彩琉璃珠原本就在王美人身上。
有了这样两样证据,至少宇泓墨的嫌疑会小很拖。
“但是九殿下却没有说出来,皇上,您知道为什么吗?”裴元歌泪眼朦胧地看着皇帝。
皇帝看了眼她,随即又转过头去,心乱如麻。
“因为,这两件事都与小女有关,如果九殿下当场说出来,又有这两样证据,就等于将小女与九殿下的私情公布于世。小女经历过两次退亲,又因为太后的一句戏言,弄得满城风雨,摇摇欲坠的清誉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裴元歌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哽咽之意,“您是皇上,您对九殿下的观感有多重要,九殿下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宁愿在您心目中背上弑母的嫌疑,都不愿意把小女牵扯进来!皇上,九殿下对小女尚且如此,何况是他的生母呢?”
这番话情真意切,本就令人感触颇深。
何况,还牵扯到太后寿宴的事情。皇帝当然知道,裴元歌原本已经和寿昌伯府世子定亲,但就是因为太后寿宴上,太后的一句昭容,他的一句昭仪,惹得满城风雨,不但毁了她和寿昌伯府的亲事,还将她牵扯进皇室争斗。
对此,皇帝终究带着几分歉意,闻言难免多了几分触动。
“皇上,九殿下为了维护小女,而背上了弑母的嫌疑,小女又怎么能够置之不理?所以小女才一直要请求要见皇上!”裴元歌声音哀切,“正因为小女如此真切地知道九殿下对生母的情意,所以才更加无法冷眼看着事态发展而置之不理。请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您是九殿下,失去了深爱的生母,已经悲痛欲绝,却还要被人当成是弑母的凶手,您会作何感想?这何其残忍?”
何其残忍?
那哀凉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皇帝耳边不断回响,让他铁石的心肠也有些触动。
若换了是他,失去了永德王府所有人的时候,却还被人当做是谋害永德王府的凶手……真切地回想起二十九前的事情,皇帝便觉得心中一阵近乎窒息的痉挛,更不要说将自己代入被人当做是凶手的嫌疑了。
“皇上,如果九殿下真的像您说的那样工于心计,善于伪装,为了攀附柳贵妃而不择手段的话,那么,在听到王美人噩耗的时候,九殿下就不该表现得那么悲痛欲绝。柳贵妃抚养他十一年,若是他对生母表现出这样的感情,难道柳贵妃的心里不会有芥蒂吗?如果九殿下真的像您说得那样,杀死生母为了向柳贵妃表明心迹的话,那就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啊!”裴元歌在这时候又抛出了一个疑点。
皇帝闭上眼,手撑着额头,感觉思路凌乱无比,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明明十一年来,宇泓墨对王美人不闻不问,任由她在冷宫里“疯癫成狂”,可为什么从裴元歌的嘴里说出来,突然间就变成了宇泓墨对生母感情深厚,以至于为她的死而悲痛欲绝?这种颠覆未免太过悬殊,以至于皇帝的潜意识里实在很难接受。
毕竟,这和他长久以来的观感冲突太过激烈。
“皇上,请您站在另外一种立场上,仔细地回想九殿下听闻王美人噩耗到如今的种种表现,哪一点不是一个痛失生母,悲痛欲绝的儿子所应该表现出来的模样?”裴元歌再次问道。
皇帝紧皱着眉头,真的回想起来,的确每一个细节都毫无破绽,但是……
“或许皇上您会认为,九殿下的表现越是没有破绽,就越说明他城府深沉,演技精湛,这个人就越可怕。”裴元歌说出了皇帝心中所怀疑的事情,情真意切地道,“但是皇上,您有没有试着想过,您之所以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是因为它并非伪装,而根本就是真的呢?”
根本就是……真的?
皇帝手轻轻揉着太阳穴,神色有些挣扎。
“皇上,小女能够明白您的顾虑,置身皇宫这样的处境,对人对事总要多三分的戒备之意。就像小女从前在姨娘手底下讨生活,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也曾经觉得天地晦暗,人心险恶,谁都不能够相信。但是,到现在,小女却还是有了父亲,母亲,还有……。九殿下!”想到前世的事情,再想到重生后的种种经历,裴元歌心情复杂地道,“是他们让小女明白,不能因为曾经看过人心的冷漠,残忍,自私,贪婪,就武断地认为天底下所有的美好都是虚伪,而所有丑陋狠毒却全都是真的!”
皇帝霍然转头,沉沉地盯着裴元歌,却从她本该稚嫩的眼眸中,看出了一股难言的沧桑。
这样的眼神,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身上。
但是,裴元歌却总是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沉静和聪慧,以至于皇帝总会下意识地忽略她的年龄。现在看着这双矛盾的眼睛,皇帝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女,也曾经过有过极为惨痛的经历,也曾经被全天下抛弃,惨痛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