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凌樊俊逸斯文的脸庞半垂,眸光晦暗艰涩。
他一动不动地跪在檐下,皇帝始终没有见他,而他也就这么跪着,一炷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中,他的膝盖从最初的又冷又痛到现在早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了,但他还是毅然地跪在那里。
不知何时,天空中布满了连绵不绝的阴云,阴沉沉的一片,灰蒙蒙的空中飘起了绒毛般的雪花,雪花落在韩凌樊的脸颊上、眼帘上,立刻就融化成水滴,仿佛一颗颗皎洁透明的泪珠一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面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但是韩凌樊没有动弹,也没有回首,很快就见那守在殿外的小內侍疾步上迎,行礼道:“见过恭郡王。”
跟着是韩凌赋温润的声音示意那小內侍免礼,小內侍让韩凌赋在此稍候,自己就赶忙进殿通传。
檐下只剩下韩凌赋和韩凌樊兄弟俩。
后者卑微地跪在冷硬的汉白玉地面上,前者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后者。
兄弟俩皆有志一同地没有说话。
他们俩虽然从未如市井泼皮般怒目而视,口舌相争,却在一次又一次的意见相左中彼此心知肚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
须臾,那前去通报的小內侍就回来了,笑吟吟地对韩凌赋道:“王爷,皇上请您进去。”
“多谢公公。”韩凌赋含笑道,说话的同时,轻飘飘地瞥了韩凌樊一眼,眸中带着轻蔑,带着大局已定的傲然……
韩凌赋大步朝殿内走去,只留下一道颀长的背影。
韩凌樊没有看韩凌赋的背影,他一直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地颤抖着……
天空中飘落的毛毛细雪慢慢变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在他的发顶、眉毛上、肩膀上……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乍眼看去,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苍老的老者。
饶是如此,韩凌樊仍然跪在那里。
雪越来越大了,被皇帝宣召的大臣一个接着一个地赶来,他们都难免看到了跪在殿前的韩凌樊,更难免从他身旁走过。
这些大臣们一个个都是目不斜视,可是对于此刻的韩凌樊而言,他已经能敏锐地感受到这些大臣或怜悯或嘲弄的眼神。
可是自己又能如何呢?!
韩凌樊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攥住了。
他是中宫嫡子,却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他感觉体内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既无力,又无奈,更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天空仍是一片浓重的阴霾,雪越来越密,越来越厚,瑞雪兆丰年,王都乃至整个北方都在为这场大雪而欢呼,唯有宫中的气氛一片冰冷肃然。
皇帝在一天之间连续召见了多位肱骨重臣,密谈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是操劳过度还是心神疲惫,第二天起皇帝又卧病不起,这一次,代替皇帝监国的是恭郡王韩凌赋。
朝堂上再次掀起一片涟漪,不过,大部分朝臣在昨日的那道圣旨以后都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结果,此时此刻只觉得尘埃落定。
再也不会有错,恭郡王便是圣心之所向,便是未来的储君!
经历了这几年的起起落落、峰回路转,大裕的储位之争好像在一夜之间骤然决出了胜负。
一时间,勋贵朝臣们心思各异,或惊或喜或惧或忧,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储君的人选定下,也就代表着朝堂上的风向又要变了,恭郡王党一下子如日中天,一个个神采飞扬,只觉得自己真乃英明远见,早日就择了明主,这下是要有从龙之功了。
如今的朝堂中,乃至整个王都中,最为意气风发的人自然是被众星拱月的韩凌赋了。
处理完琐碎的朝政后,他就急忙出宫回府,马蹄踏过飞扬的尘土,肆意驰骋于王都的街道之间,平日里的儒雅气质中多了一分肆意张狂的不羁,仿佛这世间万物都要被他踩于足底……
他一路径直回到了恭郡王府,郡王府的正门立刻大敞,恭迎郡王归府。
郡王府的气氛也随着韩凌赋的得势颇有一种鸡犬升天的感觉。
韩凌赋利落地翻身下马,本要大赏阖府,可是在落地的那一瞬,他的表情忽然起了微妙的变化,呼吸急促了两分,胸膛更是剧烈地起伏着……
旁人还看不出他这细微的变化,但是知韩凌赋如小励子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面色微微一变。
韩凌赋近乎急切地回了外书房,把自己关在里面将近一个时辰,才从里面又走了出来,又恢复了原本精神焕发的模样,一双乌眸亮得小励子几乎不敢直视。
韩凌赋箭步如飞地往内院而去,就算不问,小励子也能猜到主子这是要去星辉院。
韩凌赋越走越快,横冲直撞地一路直走进了白慕筱的小书房,劈头就质问道:“摆衣她什么时候回来?”
白慕筱独自站在窗前的书案后,正在执笔而书,只见她穿了一件天水碧的衣裙,裙裾上绣着几朵幽兰,乌黑的长发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没有佩戴一点饰品,清丽中带着几分随意。
她是如此专注,仿佛不知道韩凌赋来了,直到落下最后一笔,才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搁在一旁的青玉笔架上。
满意地看了看提在画纸左下角的小诗,白慕筱方才移开目光,神色淡淡地看向了掩不住急躁之色的韩凌赋,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不答反问:“王爷,‘成任之交’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也不等韩凌赋回答,她继续道:“这件事若是不解决,就是王爷您的污点,白玉有暇,您还如何继承皇位?!……别忘了您那位父皇可是最好名声的!”
白慕筱看似平静冷然,眼底却浮现了一层阴霾。
自从“成任之交”的事闹出来以后,她每每外出都成为了别人的谈资,实在令人可恨!
虽然这个孩子的身世不太光彩,但那又如何?!
英雄不问出处,中原千年历史上,生而卑微却最终能问鼎天下的枭雄数不胜数,只要最后这孩子能登上大宝,谁又敢不卑微地匍匐在她的裙下!
这个世上,无论用了什么手段,只要能走到最高处,才能笑到最后,史书更是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任由其书写!
韩凌赋漫不经心地在一旁坐下,眸子仍旧是亮得有些吓人,心神尚沉浸在五和膏带来的余韵中,精神亢奋,却又有几分漫不经心。
他慢悠悠地说道:“与本王作对的,本王一个也不会放过。你就宽心吧!”
白慕筱眉头一扬,瞬间了然,急切地问道:“事情成了?”
韩凌赋抿嘴笑而不语,神情间悠闲而惬意,透着一切尽在我手的傲气。
白慕筱心神大定,勾唇笑了,自信满满。
果然,自己的谋划决不会有错!自己离胜利又靠近了一步……
沉浸在喜悦中的她完全没注意到韩凌赋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看着白慕筱的眼神越来越森冷。
忽然,他好似一头盯上了猎物的豹子一般大步地跨向猝不及防的白慕筱,然后出手狠狠地掐住她的颈项,充血的双眼中狠戾无情,嗤笑了一声道:“贱人,你以为你真的能为所欲为?!”
“吚吚……”求生的本能让白慕筱伸出双手朝自己的脖颈抓去,试图掰开韩凌赋的手。
可是她是女子又不曾练过武,如何能应付得了韩凌赋这种学武多年的男子,很快,她的脸色就开始泛白,呼吸变得艰难,那双难以置信的眼眸仿佛在说,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坐实了“成任之交”的流言吗?
你就不怕皇帝因此怀疑钧哥儿的血脉有瑕吗?
你就不怕这辈子都被人指指点点吗?!
“我当然不怕!”韩凌赋以不屑的眼神睥睨着白慕筱,看着她如虫子般挣扎着,声音冷如寒霜,“你已经没用了!”
迎上白慕筱既不甘又不解的眼神,韩凌赋决定让她死个明白,冷笑着继续道:“父皇已经知道‘成任之交’的事是皇后所为,对本王来说,你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若是“成任之交”的事没有澄清之前,白慕筱就死了,那么就会坐实了流言,现在父皇已经“查明”了“真相”,这个时候白慕筱死了,他就可以借口白慕筱是不堪受辱所以自尽,届时只要他到父皇那里再哭诉一番自己的悲痛,就可以趁着皇帝对自己还心怀愧疚,一鼓作气地把皇后的人全收拾了。
如今局势不同了,白慕筱死了反而比活着的价值更大!
怎么会这样?!白慕筱双目瞠得老大,没想到澄清了这个流言,反而把她给逼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