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审美的帽子挺大,恕我不接受。书中人物是如此性格、身份,非刻意的,我不认为有何不妥。难道男性就该阳刚,女性就该柔弱。这种印象是刻板而固化的。柔弱的男性,阳刚的女性不应感到羞耻,他们若是站出来说‘我本如此’,我们应当为其鼓掌,而不是打压。”
那人拍一掌桌子:“现在只谈你的情色非法出版物。”
沈南逸的十指交叉相握,身体前倾,“一直都是您在提问。”
“你出版地下读物时,作为公众人物,就没考虑过对青少年,甚至成年人的影响吗。”
“情色作品,归根到底,它终究只是一本‘经文学加工、作者渲染,在某种作者本人也回想不起来的状态下’出产的读物。并不具有‘性教育’功能。如果某个成年人,以情色书籍的世界观,作为自己的世界观,那说明这人本身反智。而青少年是否被影响,我只想说,这就体现了分级的重要性。应当寻求解决办法,而不是一刀切。”
话音落地,密闭空间有些扭曲。这里头掺杂着浓重烟味儿,光线忽明忽暗,那人的咆哮还在耳边,“我跟你讨论作品,你讲什么分年龄。这是上面从大局考虑,你写出来流传,就是不对!”
年轻的沈南逸压根不屑发笑,他摊开手,耸了肩,“那您当我没说。”
空间忽地开始塌陷,一股从下而来的力抓住他脚踝。往下看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坠落。坠落。
遽然,又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叫他。
“南逸,南逸!”
场景是在大学校门口,年轻的恋人拖着行李箱,要与他告别。沈南逸好似与他面对面,又好似离得很远,再看一出别人的戏剧。
这对恋人并没有难舍难分,要离开的晏白岳跟他说,分手或许对大家都好。他规劝沈南逸不要再激进,有什么东西要学会收敛。毕竟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这次能出来,下次可就不一定了。不要仗着家庭背景,胡作非为。
晏白岳说,南逸,你要懂事。
“你仅仅是把写作当消遣,我不是。各种软件接连被禁,我们享受不了全球最好的搜索引擎,最全面的百科全书,看不了别人的精彩设计与作品,甚至连上□□也得看运气。如果你让我安安分分就是懂事,我不需要懂事。”
沈南逸眼睛发红,没有去抓恋人的手,也没有对其的离开做任何挽留。他孤傲又固执地盯着对方,好似这般,那人就会说我留下。
可那人只问,南逸,你今年多大。
沈南逸答,二十四。
二十四。恋人叹口气,我们都太年轻。所以可以锐利,可以张狂。但你要明白,你要走的路还很漫长,很黑暗,很艰苦。
所以你要留下来么。要陪我一起么。
这句话,沈南逸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口。他深吸口气,只说一句话:但直到现在,我们依然什么都没做。
年轻的恋人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他轻声说:南逸,祝你年少有为。
沈南逸是从梦中惊醒的。
有些日子没睡踏实,窗外闷雷阵阵。锦官城的天气全看心情,老爷天要三更天下雨,就没有五更天才打雷的。
大床空荡荡,薄被蜷在床尾。枕头有些湿,或许是汗水。他躺了半分钟,没去开床头灯。熟稔地下床,穿过障碍物,走向飘窗。有些年没梦到晏白岳,梦到也不是因为想念。沈南逸早就对爱情这玩意看得很淡,上了年岁的人,不讲这些。
这个突如其来的乱梦,倒叫他忽然有些死水起波澜。并非什么旧情重现,而是想起当初太年轻,太年轻。
其实怨不得谁,即使是当年,他也没有出奇愤怒。无非是两个志向不同的人,走向了各自该走的路。无非是两个对世界抱有不同看法的人,临时搭伴儿,走了一程。
只是这一程不短不长,恰巧处在他情窦初开的岁月里。经年一晃再想起,除了发笑,也只能笑笑。
二十四岁出版的地下读物没被查,审查是在三十几岁那年。到底三十几,沈南逸记不清。两个梦混乱而真实,猛地将他拉回那些“张口说话”的轻狂里。
沈南逸点燃烟,半坐在飘窗上。他莫名想起曾经有个朋友,也是从事写作相关。不同的是,那人更激进,更一路到黑,一腔热忱。
据说朋友被抓,是在某个酒店里。文圈霎时炸翻天,说什么实锤,进局子了。就是跟工作室搞那个地下出版,非法的么。据说赚了几十万,不得了。专写淫秽满足读者,看来这次没什么“活头”啦。
沈南逸知道内情,他去局子找过这人。第一没赚几十万,第二也并非什么不堪入目的书籍。可这世界就如此,人们喜欢谣言,但不管谣言真与假。
当初沈南逸都收手不干了,沈父和沈老爷的几次造访,要说没有影响是假的。粗暴直接的打压,一次次把沈南逸的傲骨往死里折。
偶尔写点隐喻故事,能出版就出版,不能出版就放家里。
反正不会修改。
年轻与年长的区别,大概是明白:什么时候可以坚持,而什么时候不可以。
沈南逸去找作者朋友,跟他讲以后不要再这样。我可以把你捞出去,然后老实写书。
朋友却是铁了心地要横到底,他说,我还不信这国家没有王法了!人生而自由,言论自由!
自由。沈南逸在心底咂摸片刻,蓦地就笑了。
自由,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人人都想要。
后来沈南逸没多说,扭头就走。他想起自己曾写下的那些字句,竟觉有几丝嘲讽。
他不好说朋友是不是有些蠢。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说,学不会跪着挣钱的人,不与世俗合污的人,不懂奉承与虚与委蛇的人,大多都是蠢。
那些坚持、纯粹、坦诚、赤诚,都在他人口中变为了蠢。
因为和大家不一样,因为特立独行,所以成了“蠢”。
那人从此在文圈内销声匿迹,什么时候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再写什么作品,不知道。
反正就是查无此人。
再过几年,朋友自杀的消息传来。网络一片唏嘘。纪念他的,吹捧他的,评论他的,无论什么,纷至沓来。
那时沈南逸已声名鹊起。电视上刚播完他的小说改编剧,新闻频道就上了那人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