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采桑回头,看见她家小姐笑得有点无奈:“不要这么听风就是雨,我只是感觉,说不定,是错觉呢。”
“就算是错觉,也得先预备着。”
文臻摇摇头:“不是时候,被燕绝察觉的话,麻烦就大了。”
采桑还要说话,一回头看见张钺来了,只好住了口,知道两位大人有公务商量,便先行退下,只是终究心中烦乱,自觉肩上担了如山之重,却又无人可以分担,在园子里一阵乱晃,想找寒鸦冷莺,都没找着,却忽然看见苏训站在园子的一个角落,仿佛在和对面的人说话,对面的人却被一座假山掩住了身形,看不见模样。
采桑悄悄地走过去。
但她今日穿了木屐,地面却是石子路,走路清脆有声,因此走不了几步怕被发现就停住了,躲在一株树后,隐约听见那边苏训道:“……此事便作罢了。”
对面似乎有点争执,苏训语气冷了下来:“……那是我没有机会。”
过了一会他道:“……已经只剩两次了。”
最后他道:“好吧,我试试看。”
过了片刻,苏训转身,采桑心中一跳,急忙要躲,却见苏训往自己这方向走来,心事重重模样,采桑看着身后也无遮挡,干脆从树后走出,做出刚刚过来模样,惊诧地道:“咦,苏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她凝视着苏训的脸,往日里因为心理障碍,她不怎么愿意看那张酷肖殿下的脸,此刻日光下仔细瞧,忽然发现苏训的脸色好像比以前苍白,乍一看透明似的,连唇色都淡了几分。
他本就颜色不如殿下鲜妍,此刻便更不像了。
她忍不住问:“苏先生可是身体不适?”
苏训却看着她的眼睛道:“瞧你有点心事模样,可是大人有什么不妥?”
采桑心中一跳,没想到苏训如此敏锐,再抬眼看他,只见他眉眼间都是关切,她心中忽然一阵迷茫,忍不住一笑道:“大人好着呢。”
苏训便点点头,道:“我也没什么,你且伺候大人去吧。”说着便要走,刚走出两步,听见采桑喊他一声,他回首,便见那小侍女对他再次展露笑颜,问他:“苏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日大人遇险,你也能和张大人一般,因为敬慕爱戴大人,愿意不顾一切去救大人,帮大人吗?”
苏训立在原地,久久凝视着采桑。
凤尾兰花丝旋转着拂过两人脸颊,木槿花簇簇拥拥遍及脚下,不远处荷塘莲花开得尊贵而慵懒,阔大莲叶上晶莹的水珠良久“啪”地荡开一片涟漪。
也是在很久以后,采桑听见苏训轻声道:“是的。”
……
江湖捞后院的小厨房里,君莫晓忙忙碌碌地在熬汤,时不时掀开锅盖嗅嗅气味,一边嘀咕道:“等到真生了,这汤就不能放盐了,那味儿可就打折扣了,可想个什么办法呢……”
她自言自语,没注意到一根细细的管子,埋在厨房烟囱附近被熏黑的墙壁间,墙是黑的,管子也是黑的,因此便是趴在墙上也看不出来。
她更不知道的是,那根管子埋在墙壁里,一直顺着延伸到后墙的院墙,而在院墙的另一端,有人贴在墙上,用一个碗一般的东西倒扣在管子出口,仔细地听着。
片刻,那人收了碗,将墙头的藤蔓拉了下来,遮住墙头管子的出口,施施然走开了。
……
刺史府里,对话仍在继续。
“百姓外头已经传开了?”
“是的。三问书屋的人有意无意地引着大家去思考定王殿下过早赶到的事情,现在大家已经认定,丰宝仓失火以及后头的提税,都是定王殿下追逐大人不得,旧怨再生,故意为之。要的是大人的命,陪葬的却是湖州百姓。从挑春节后,湖州就少雨,眼看今年歉收难免,百姓最近很是焦躁,听说有士绅乡老在组织全城祈雨。”
“江湖捞和好相逢可好?”
“好相逢离得远,生意极好,君姑娘说已经准备开第二家分店。江湖捞暂时歇业,君姑娘闲不住,最近往州军跑得勤,常带去新菜给潘航他们尝,不过我瞧着,君姑娘跑得也太勤了些,每每在校场观看练兵一看半天,有次还听她感叹,说女子不能征战沙场可谓人生一大憾,若有机会很想从军呢。”
“这个愿望她还是别达成的好,要是她都从军了,要么是湖州乱了,要么是东堂乱了,哪样都不得好……潘航那边怎样?”
“有点艰难。定王殿下像疯了一样,专门针对州军,一旬内视察了三次,不仅对州军从头挑到脚,还以武备废弛为名,给州军加了三倍的训练量……多亏大人的人已经赶到,都是一些勇武的男儿,训练的方法也比原来州军的要更有用,毛都尉及时将潘校尉等人带来的训练方式和各种规章制度推广全军,又将州军重新打散整编,由潘校尉带来的人领着原本确实有些废弛的州军训练,大家竟然都撑住了,体质武能都颇有成效……毛都尉还赞潘校尉及后补的这一批兄弟都是天生的兵……”
文臻看了侃侃而谈的张钺一眼。
她不信张钺看不出这里头的猫腻,潘航一个人军事素质出众也就罢了,潘航带来的所谓的大批的“老乡”,也个个素质出众,熟悉行伍,再联系到潘航出现在她身边的时机,这事就透着不寻常了。
毛万仞肯定能看出来,但毛万仞和她之间有交易,心照不宣。但张钺呢?张钺不是笨人,他曾经在五峰山呆过,在朝堂大殿上为“文臻勾结共济盟”罪名帮她抗辩过,如今眼看这大批量的人才出现在她身侧,他要是想不到是怎么回事,她可以跟着他姓。
而张钺和毛万仞不同,毛万仞是武夫,心志刚毅,有种混不吝的胆气,忠诚是搁在自我之后的。张钺却是自幼受四书五经礼教儒学熏陶,为人臣子对皇朝的忠诚深入骨髓,别说私心私行,连一霎私念于他可能都是极大的背叛和罪恶。她现在所作所为,在他那里,足以划入“大逆不道”范畴。
饶是如此,文臻这事也没打算瞒他,一来瞒不过,二来,她就是要看看他怎么想的。
“……定王殿下训练的同时还下达了剿匪的任务,要求一旬之内将湖州周边的所有大小山匪水匪都扫荡干净,且定下了具体的人头数目。这就实在有些荒唐了,有些匪徒村寨其实很小,不过寥寥十几人,定王殿下却偏说那是势力雄厚的巨寨,还定下至少要交一百个人头的任务,完不成就要打三百军棍,三百军棍会死人的……自古只见赋税定额,未见人头定额,这余下的八十个缺额哪里来?难道要去打杀百姓来凑数吗?要是以前的州军,还真有可能这么做,但这么做一定又会被定王殿下抓到把柄,这事便难住了毛都尉和潘航,都托我问一问大人该怎么着……”
“你怎么看?”
张钺被问住,睁大眼睛:“我……我若是能想到法子,也不至于来打扰大人了……”讪讪地笑了笑。
“我是说,”文臻凝视着他,慢吞吞地道,“对于潘航和他那群老乡的忽然出现,填补州军,你怎么看?”
张钺忽然呛住,然后开始咳嗽,咳得满脸通红,文臻顺手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润肺丸子给他,他接了却不用,宝贝地用布包了,塞进了袖子里,文臻就当没看见。
咳嗽半真半假,还是在下意识思考吧。
张钺终于咳完了,平了平气,没有立即回答,只看着眼前一簇簇开得繁艳的木槿花,半晌道:“大人,你的兵,是皇朝的兵,是吗?”
文臻眼底有着笑意:“是。”
他果然是知道的,但居然一直没有提出任何疑问或者异议。
是时光和经历改变了他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这个皇朝负了你,你的兵,会倒戈相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