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石堆叠的嶙峋假山之上有亭翼然凌空,亭中宫装丽人凭栏远眺,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宫灯朦胧中透着昏黄,星月交辉映照着她的容颜,仿佛整个夜空的星光都因她而璀璨。
“那个家伙终究没先来相府……”张紫萱心中一声叹息,流光溢彩的双眸黯淡了些许,神情带着点儿落寞。
本以为秦林回京师之后,会立刻前来相府向父亲汇报此行的经过,那么张紫萱就会先于徐辛夷见到秦林了——即使是聪明睿智的相府千金,涉及到情郎的时候,偶尔也会生出一点点可爱的争竞之心哩。
为此,她还换上了平时很少穿的漂亮宫装,想起来就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傻乎乎的,抿着嘴儿自嘲的笑了笑:张紫萱啊张紫萱,怎么你就变笨了呢?秦林此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用五百里流星快马传报相府,父亲对详情了如指掌,他又何必回京之后急着到相府来?
殊不知秦林不到相府而是急着回家的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他没来还好些,要是真到相府来了,两人独处之时这家伙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儿,张紫萱这身漂亮的宫装只怕要遭殃。
“哎呀,我家的臭丫头打扮起来,还有那么点像模像样呢!”张懋修端着茶碗走上亭子,故意大惊小怪的把妹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按着太阳穴作思忖状:“女为悦己者容,让我想想,妹妹这身是穿给谁看的?唔,对了,今天下午还赖在书房翻《竹书纪年》,是交申时才突然回去梳妆打扮起来的……”
张紫萱粉面微红,嗔怪的斜了兄长一眼:“哼,状元郎、翰林编修,偏生会打趣妹妹,下次你再和翰林院那伙同僚去喝花酒呀,小妹就在爹爹面前告一状,到时候仔细你的皮!”
“了不得、了不得,如今我这妹妹会告状!”张懋修吹胡子瞪眼睛做出副怪相,忽地笑容一敛,低声道:“愚兄可不是来打趣妹妹的,妹妹等的那个人,这回只怕是有麻烦了。”
“秦林他有什么麻烦?!”张紫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就禁不住两腮羞红,心道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张懋修似笑非笑的把妹妹看一眼,好在他没有再开玩笑,而是正色道:“秦贤弟以武将领钦差之命,率千余众横行漠南,尽起四路大军出塞大获全胜,黄台吉一干宵小授首,拥不塔失里为王,他这番功业不亚于班超平西域、李靖逐突厥。”
张紫萱闻言并不惊讶:“名高遭人妒,功大招主忌,这也不奇怪,莫非兄长在翰林院听到什么风声了?”
张懋修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张紫萱快步走下假山。
花厅之中,江陵相公太师张居正和长子张敬修对坐弈棋,张敬修每落一子都要思忖片刻,张居正却是落子如飞,羊脂白玉雕成的棋子在乌木棋秤上敲击,发出悦耳的声响。
见独生女儿轻移莲步款款而来,张居正大喜,招手道:“来来来,陪为父下一盘!和敬修下棋,真个叫人气闷,瞻前顾后且不说,棋路也沉郁无比——敬修你这种姓子在顺境无所谓,旁人多半还说你思虑周详远胜几位同胞兄弟,不过为父看来,你远不如懋修旷达洒脱,万一到了逆境之中,只怕不易解脱呢!”
张居正无意中一语成谶,但此时三兄妹都只当作笑话而已,张居正加太师之尊位极人臣,江陵党遍布朝野,一道钧旨有雷霆万钧之威,哪里还有人能给他们逆境?
张敬修就笑道:“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外边的确有人说孩儿老成持重,胜过三弟懋修这个状元郎,但孩儿自己知道,三弟洒脱随姓、才气旷达,酷肖父亲当年,孩儿将来顶天做到尚书、侍郎,三弟才是入阁柄国的前程呢!”
外人面前,张敬修这些话是不会说的,他才授了吏部主事,离侍郎、尚书还远得很,张懋修则是翰林编修,到入阁拜相也差着老远,说出来无异于骄狂自大;但在家里至亲之间,说话就没那么多忌讳了,张居正让二子嗣修夺万历五年丁丑科榜眼、三子懋修更是一举登上万历八年庚辰科状元,本来就是让他们重复自己的道路,走翰林院到入阁拜相这条登上权力巅峰的捷径。
改革新政刚刚全面铺开,大明朝的弊端积重难返,没有几十年的努力难收中兴之成效,张居正虽然春秋鼎盛,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他准备花十多年的时间培养几个儿子,逐渐让他们继承自己的事业。
张懋修被哥哥一捧,却笑起来:“大哥说的差了,我哪里称得上酷肖乃父?真正酷肖乃父的,还在这里呢!”
说着他就挤眉弄眼的,朝张紫萱努了努嘴。
张居正拈着颔下黑须呵呵大笑:“懋修你倒有自知之明,若非紫萱是女儿身,庚辰科的状元轮得到你?来来来,紫萱陪为父下两盘棋,你的棋路和为父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