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你回床上休息。”
乔景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却发现实际上她的语调因为激动而颤得有几分可笑,她偷偷抬眸觑一眼裴舜钦,发现裴舜钦在含笑看着她,不由展颜笑了。
不会失去他了。
她终于确信自己不会失去他了。
从元城来的路上,陆可明已经告知了乔景裴舜钦的大概情形。乔景知道裴舜钦是被采药的山民救回来,用板车拖回的风州,却不知道详细情况是如何。
裴舜钦脚步蹒跚,不到十步的路走得出了一头汗,乔景扶他躺回床上,想要问他伤了哪些地方,一开口喉咙却梗住了。
乔景脸色陡变,显是在强忍眼泪,裴舜钦连忙抬手捏住她脸颊,说:“做什么?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裴舜钦故意摆出了幅无可奈何的神气,但他伤势未愈,这话话说得中气不足,所以反而让乔景更添了分酸楚。
这也算好好的吗?
乔景低头默默想着,却没把这话宣之于口。
乔景久久不语,裴舜钦懂得这份沉默后面的意思,便辩解似的轻声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仗算是打完了。”
乔景抬眸看向裴舜钦,对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有些不满。
她不懂裴舜钦为什么可以用无关痛痒的语气谈论这件事,就好像他由始至终都是这场战事的旁观者,而那个死里逃生的人不是他一样。
裴舜钦感知到乔景的情绪,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
那时他从昏迷里醒来,压在他身上战友的尸体沉重地让他喘不过气,他拼尽全力把身上的人推开踉跄站起来,便看到林中的空地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尸体。
泥土被流出的血泞得发黑,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蚊蝇嗡嗡盘旋,那些青黑僵硬的脸保留着死前的神情,有人愤怒,有人惊恐,有人没有任何表情,而其中有些脸是他熟悉的,是他曾经见过他们鲜活的笑闹英勇的模样的。
他清晰记得那时在高远澄澈的天空下,他既没有情绪,也没有活下来的喜悦,因为他诚心觉得自己同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其实没有差别。
背过身从战场离开的那一刻,他决定要将这一幕永永远远埋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告诉乔景。
“都过去了。”
裴舜钦疲惫的语气让乔景的心一抽。
乔景觉得自己隐隐触摸到了一种不可与人言说的长久细密的悲苦,她安慰地握住裴舜钦的手,希望自己手心的温热能使他熨贴。
“好,都过去了。”她柔静地答应,完全放下了刚才心中的那一点不平。
她不知道裴舜钦遇到了什么,但她知道这绝对是个印进了他灵魂的伤痕。她想,如果他不想让她看到他伤口的形状,那她就陪着他到痕迹淡去。
裴舜钦有些诧异地看向乔景,乔景的眼睛澄澈清亮,他想起了那天浮荡着纱般轻云的青空,而她眼中柔韧的坚定,给了他一种救赎的战栗。
裴舜钦始终不知道乔景身上那好像能承受一切,不会因任何苦痛破碎的力量来自何处,但此时他很庆幸能得到她的抚慰。
乔景是不激烈但也永远不会熄灭的光,她温柔,她默默承受,她哀楚,但她能让人相信她绝对不会屈服黯淡。
裴舜钦眼眶一热,有些失控地将乔景拉进了怀中。
裴舜钦这下的力气大得让乔景吃惊,乔景怕压到他的伤口,慌忙要坐正,裴舜钦却只是紧紧抱着她不肯放手。
“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最害怕什么吗?”裴舜钦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怕你会做傻事,我怕我回来得太晚,一切会不可挽回。”
乔景倚在裴舜钦怀中听到他急切慌乱的心跳声,不禁动容。
“不会的。”她柔声说着,双手环住裴舜钦的腰,朝他仰起了头。
“我承认我有过那个念头。”乔景坦诚地告诉裴舜钦她有过的软弱。
裴舜钦眉间一跳,眼中多了几分难过内疚,然而经历过这一遭后,乔景不再觉得生死是两人间难以启齿的话题了。
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说:“但在那念头浮现出来的那一刻,我就马上摁熄了它。”
“因为我想如果是我离去,而留在这世上的换成是你,那我绝对不会想要见到你那样。”
“所以你放心,哪怕这次不是虚惊一场,我也不会想不开的。”
乔景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有的话即使是虚惊一场,说起来也依旧很艰难。
“那你呢?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你也会这样呢?”她将问题反抛回裴舜钦。
裴舜钦一直觉得在战场上的是他,出事的也只可能是他,所以他从未想过如果孤独留在世上的人是他会如何。
他怔愣一瞬,着意去想,可乔景并不给多想的时间。
“你说‘好’。”乔景用无可转圜的口吻直接告诉了他答案。
乔景的声气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坚定,裴舜钦心念一动,当即懂得了这个答案对她意味着什么。
“好。”他不忍答应着,眷恋地将乔景拥进怀中,瞬间觉得自己成长了许多岁。
怀里的人气息温热,乌发花颜,而他亦是年少,年少到只想过为想要捍卫的东西豁出性命。
这种炽热到不惜任何代价的情感不仅能烧掉所有阻碍,也会燃烧掉自己,裴舜钦以前不在乎这种会引火烧身的危险,因为他做好了为乔景燃烧性命,燃烧灵魂的准备。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现在他想爱之所爱,想像乔景一样长久、平缓、但永不断绝地对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