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商队向西愈行愈远,黛丽丝心中的警觉和不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越来越强烈的眷恋和不舍。
就像前些天向索伦斯表露的一样,黛丽丝虽然是一个出生在西域的波斯人,却早把大唐长安视为自己唯一的家。从八岁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繁华富庶、雄伟壮丽的城市,如今突然要与它分别,黛丽丝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就空了,空得就像此刻头顶上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穹。
当然,比这座城市更让黛丽丝难以割舍的,就是那个被她唤作姨娘的女人。
黛丽丝对自己的生母完全没有记忆。从记事起到八岁前,“娘”这个称呼就是恐怖的代名词,就是呵斥、鞭打、羞辱、凌虐的混合物,直到遇见了徐婉娘,她才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被呵护、被疼爱的感觉,才知道什么是安全、温暖和无忧无虑。在她心目中,美丽慈祥的徐婉娘早已是自己的母亲,可她每次开口称呼,却都没有勇气把“姨娘”前面的那个“姨”字拿掉。
从十六岁成为祭司之后,差不多十年以来,黛丽丝每个月都要到怀贞坊那座幽深僻静的二层小楼中,和徐婉娘一起住上几日,跟她聊一些家长里短,讲一讲坊间趣闻。她看着姨娘眼角的鱼尾纹一年比一年深,看见淡淡的白霜渐渐染上姨娘的双鬓,但她那美丽而娴静的神情,还有那慈祥而温暖的笑容,却依旧是黛丽丝八岁那年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那样。
昨天黛丽丝央求索伦斯,允许她最后去一次怀贞坊,再帮姨娘梳一次头,再跟她讲一回坊间的趣闻逸事,可索伦斯却异常严厉地否决了:“倘若你不顾惜自己和徐婉娘的性命,那你就去吧!”索伦斯说完这句话便拂袖而去,把黛丽丝扔在原地愣了好久。
那一刻,黛丽丝拼命忍住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可此时此刻,不争气的泪水却早已在面纱后面爬了一脸。
当雄伟的长安城在身后的地平线上渐渐变成一抹灰黄,黛丽丝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掉转马头,向来路飞驰而去。护卫队的十几个人瞬间傻了眼。为首护卫反应过来,赶紧命几个手下把驼马队带到前面的驿站待命,然后带着其余手下掉头追赶。
看着身下的坐骑风驰电掣地朝着长安飞奔,听着两旁的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黛丽丝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从成为祭司的那一天起,她便一次也没有违抗过索伦斯的命令。可这一次,她却义无反顾地违背了。
现在,她只想回到怀贞坊的那座二层小楼,再帮姨娘梳一次头发,再陪她说会儿话,而当最后告别的时刻到来时,她一定要把“姨娘”前面的那个“姨”字拿掉,只叫出后面那个字……
第九章 易容
断了一臂、鲜血淋漓的庞伯被抬回乌梁山后,整个千魔洞就炸开了锅,浪游舵上上下下一千多号弟兄群情激愤,纷纷表示要剁了裴廷龙为二当家报仇。
然而,短暂的激愤过后,一种务实的声音便冒头了:就为了萧君默他们几个便公然与玄甲卫为敌,值得吗?虽然他们是天刑盟的人,但如今的天刑盟早已四分五裂、互不统属,犯得着为了他们而把千魔洞的一千多号弟兄置于险境吗?
这样的声音一冒头,很快便有许多人附和,于是无形中就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以三当家、四当家为首的人认为与玄甲卫翻脸是不明智的,不如把萧君默他们交出去;而华灵儿和庞伯则坚持要把他们留下,且断然表示不惜任何代价。
双方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三当家和四当家便纠集了一伙心腹,强迫华灵儿到议事厅聚议,要求她做出最后决定。
然而双方激辩多时,仍旧相持不下。华灵儿冷冷道:“总而言之,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不会出卖天刑盟的兄弟,谁要是怕死认,就不是我千魔洞的人。”
四当家是个黑脸汉子,闻言便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粗声粗气道:“大当家,你这话也说得太绝情了吧?咱千魔洞的弟兄都是当初跟着老爷子出生入死的,个个劳苦功高,眼下为了几个外人,你就要跟弟兄们翻脸?”
他说的老爷子便是华灵儿的父亲华崇武,是华平的九世孙,原浪游舵舵主,一年前病故,临终前把位子传给了华灵儿。这一年来,像三当家、四当家这些舵里的老人,表面上对华灵儿还算尊重,背地里却还是把她当黄毛丫头,平时没什么事权且听她号令,可一旦碰上眼下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对她的真实态度便暴露出来了。
“四当家,你别拿我爹说事。”华灵儿道,“以我对他老人家的了解,今天要是他坐在这儿,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因贪生怕死而出卖天刑盟的兄弟。”
“不见得吧?”瘦得像根麻秆的三当家忽然悠悠开口,“老爷子固然侠肝义胆,可他老人家更懂得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否则咱们浪游舵,早在大业年间便亡了,又怎么可能活到今天,还能如此兵强马壮?”
“三当家这话不假。”华灵儿淡淡笑道,“可据我所知,当年咱跟天刑盟的其他分舵,也并非老死不相往来,若不是互相帮衬着,又怎么会有今天?做人不能忘本,咱生是天刑盟的人,死是天刑盟的鬼,绝不能干出卖本盟弟兄的事!”
“大当家,请恕属下说句不好听的话。”四当家看着华灵儿,暧昧地笑了笑,“你嘴上说是为了天刑盟的弟兄,心里其实是为了那个白脸郎君吧?照理说大当家看上谁,属下无权过问,可你若是为了他一个人,便要押上一千多号弟兄的性命,我却不能答应。”
华灵儿闻言,先是一怒,紧接着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没错,我是喜欢萧君默,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不过一码归一码,留下他们是出于道义,不是出于儿女私情。反正信不信由你,你四当家若是有意见,那我也不强留,你随时可以带上你的人离开,不必被我连累。”
“大当家,天下的男人多的是,你又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三当家斜着眼问。
“这是我的私事,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华灵儿脸色一沉,“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不管我喜不喜欢萧君默,他们四个人我都救定了!不同意的马上走人,我绝不拦着!”
“华灵儿,这事恐怕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吧?”四当家也变了脸,“这千魔洞是我们一帮弟兄拼死打下的基业,凭什么让我们走?要走也该是你走吧?”
“四当家说得没错!”三当家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盯着华灵儿,“我们这帮老弟兄喊你一声大当家,那是看在老爷子的面上,倘若你只顾儿女情长,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就休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话说到这儿,双方就算是撕破脸了,还没等华灵儿发飙,她手下一帮心腹便纷纷站起来,指着三当家、四当家的鼻子开骂。对方的人也都跳起来大声回骂,有人甚至拔了刀。形势急转直下,原本在养伤的庞伯也被人急急忙忙地抬了过来,试图劝解,可混乱之中根本没人听他的,反倒被人推搡了几下,差点从肩舆上掉下来。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萧君默忽然出现在了议事厅的洞口。几名守卫要拦他,都被他推开了,然后萧君默大踏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了两拨人中间。方才还一片喧嚣的山洞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他。
“诸位,都别争了。”萧君默环视众人,淡淡道,“你们可以把我交出去,不过,必须把左使和楚姑娘他们三个放了。”
华灵儿一惊,赶紧从石榻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君默。
闻听此言,在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三当家率先开口道:“萧郎此言当真?”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吗?”萧君默的语气很平静。
三当家和四当家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应该算是一个合乎情理的解决方案,虽然裴廷龙要的是他们四个人,但只要抓到为首的萧君默,想必他也不会再为难千魔洞。退一步说,就算到时候裴廷龙还不满意,也大可以把那三人再抓回来。
四当家放声大笑:“好,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条汉子!”
“先让左使他们走,我得慢一步,等裴廷龙给你们限定的最后时辰到了,才能跟你们走。”萧君默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所以要争取这宝贵的三天时间,让辩才他们逃得远一点。
“没问题!”三当家当即胸脯一拍,“既然萧郎这么爽快,我们也不磨叽,我现在就让人把他们三个放了。”
“慢!”华灵儿快步走下台阶,径直来到三当家面前,“三当家,我和二当家都还没死呢,这个千魔洞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做主了?”
三当家讪讪一笑:“大当家,你也看见了,这可不是我做主,是萧郎自己的决定。你想留他,那也得人家愿意不是?”
华灵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把脸转向萧君默:“萧郎,你没必要这么做,我浪游舵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大当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萧君默淡淡一笑,“事已至此,我不愿再连累别人。你和三当家、四当家他们,也不该为了我拔刀相向。我干玄甲卫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鬼门关也算走过几回,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现在死,我已经赚了。”
“不,我不能让你死。”华灵儿丝毫不顾忌在场众人,火辣辣的目光直视着他。
萧君默赶紧避开,对三当家道:“三当家,事不宜迟,赶快放了他们。另外,裴廷龙现在肯定还在山下守着,烦请你安排一个向导,带他们从后山离开。”
三当家大喜:“好,我亲自送他们走。”说完便快步朝洞口走去。
华灵儿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眸光一闪,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旋即沉声一喝:“站住!”
三当家回过身来。
“你不必去了,我送他们走吧。”华灵儿说完,又转头对萧君默道,“你也走,咱们一道走。”
萧君默不解:“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