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安静地列队离开饭厅,回到住处,远远地才听到一些低声的交谈。
“半月之功,恐怖如斯。”亲眼见证了这帮子衙役从站没站样的懒散变成现在这样令行禁止的模样,叶知秋极轻地感叹了一句。
“马上要秋收了,这前后据义父说是比较容易起争端的时候,快点训练完他们,免得到时候人手不够,出了事都没法弹压。”崔瑛有些发愁地说。
他这大半个月除了偶尔去县学关心一下成寅的教学成绩,派县学生去乡村中做些简单的扫盲工作外,基本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批衙役们身上了,就是怕秋收的时候出些意外。
夏税不高,而且夏收到秋收之间野地里的动物、果子都不少,至不济还有些野菜可以充饥,所以夏收和夏税收缴通常都比较顺利。秋收之后就不一样了,秋天收的粮食要撑到来年的夏季,在开春之前,很难有什么东西可吃,贫寒之家冻饿致死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这个时候,不光马贼土匪会出来抢劫,普通村民之间也会因为抢晒谷场、浇水、排水之类的事情打起来,衙役的作用在这个时候就比较重要了。
到新一天训练的时候,崔瑛将不用值班巡逻的壮班衙役也加入了训练队伍,他得赶在秋收前将所有的衙役基本训练成型,这样秋收时他就可以减少花费在监管胥吏方面的精力,转而改善其它方面了。
“张风,你作甲班教头,尤湘,你负责乙班。一会儿就开始对壮班的胥吏进行训练,两班人轮流出去值勤。半个月后两班大比武,听明白了吗?”
“喏!”两人出列抱拳行礼,干脆地应了。
崔瑛择的这两个教头是皂隶与捕快的班头,训练也认真,平时威望也高,用来教新丁正合适。
崔瑛将三组擒拿动作教给了衙役,由他们自己去练,又让这两个教头盯好壮班的训练,他则与叶知秋去安排秋收的相关事项。
“我看皂班的李壮应该比尤湘训练的更好一些?”叶知秋问道。
“是的。”崔瑛点头道:“尤湘年纪大了,他做捕快靠的是多年的追捕经验,日常训练上肯定不如年青的李壮。”
“那为什么乙班不让李壮任教头?因为他一开始耍心眼儿了?”见识过衙役的变化,叶知秋可顾不上沉默的习惯,必定要问清楚了才能写信给皇帝和太子,这大半个月没寄信,皇帝柴荣还算绷得住,太子柴宗训与他更亲密,信中那殷殷询问的情状竟极似幼年时追着皇后娘娘听神魔故事的样子,让人不忍辜负。
“我有意让皂班与捕班各出一人来做教头的。”崔瑛老实地答道。
“制衡?”叶知秋一脸“我家傻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吕圣功可以放心一醉了。”
崔瑛作为一名普通教师,偶尔找学生探听点班级里动向什么的倒还拿手,但在班级里搞小团体平衡什么的,那就是脑子有坑了。
而现代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形成的思维让他在与人的斗争当中显得非常稚嫩,别说在县衙里搞什么拉一派打一派了,就是六安的宗族势力他都没有插手,这一年六安简直和乐融融,却也让费力帮他处理碎事的叶知秋心累极了。因此叶知秋乍听到这个像是制衡手段的决定,简直欣慰,以为自己的权谋教育终于有了结果。
“不是制衡,”崔瑛浅笑着摇了摇头,“这帮衙役如今不愁吃喝,工食钱给的也高,也不必再拿这些俗物施恩了。仓廪熟,知荣辱,如今他们的荣誉感已经在一次次的比试中建立起来了,这种荣誉如果能传承下去,就会成为一种气节,一种坚守,有了这个,便是再换几任县令,这六安也乱不起来。”
“你这不是养一时之士,而打算树一派之风啊!”叶知秋感叹道。
“嗯,我相信他们会有这种风骨的。”崔瑛笑了笑,忆起荒无人烟的边防线上,他父亲那坚实的背影,想起小时候,他问父亲为什么不能回家和自己在一起时,父亲那愧疚中带着骄傲的神情。
如今的胥吏们还只是更在乎同僚之中的评价,还注意着赏钱的多寡,但他们却已经开始慢慢孕育出一种传统,崔瑛相信当这种传统慢慢变成精神的时候,六安的百姓的生活便有了保证。
壮班只学队列动作,两班“老兵”帮着自己的班头一起练新兵,让这生瓜蛋子飞速地成熟起来。到秋收的时候,这支队伍从外表看已经来已经基本成型了。
#
“掌柜的,咱们这是要到六安那?”一个年青青的小伙计坐在车辕上问车里的老掌柜。
“嗯,东家交待,六安纸,崔算盘,琉璃器、葡萄酒,再加上银丝玉线一样也不许少带,六安书更是要有多少买多少。”老掌柜头发花白,精力有些不济,却将东家的交待记得一清二楚。
“咦?”小伙计只觉得车子一颤,之前那种让人屁股生疼的颠簸感突然消失了,马车在平滑的车道只发出细碎的轻响。
“你看什么呢?”老掌柜见那小伙计将头低到车辕旁,担心地斥道:“小心点,别让车辕把你鼻子给绞了。”
“不是说六安官道平如镜吗?怎么照不见人影啊?”
“你啊,是不是玉丝银线里就得有银有玉啊?这没有颠簸,可不是平得像镜子吗?”
掌柜的与小伙计一路逗着闷子,一路上前走,却感觉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有拉着平板车的,有推着独轮车的,还有驾了牛车,骑着毛驴的。
“大爷,你们这是做什么去啊?”
“这时候,当然是交粮纳税了!”
“怎么六安的税是自己送上门啊?”
“难不成谁还盼着胥吏下乡不成?”
小伙计见这老爷子说话噎人,也扭了脸,不再搭话,只四处去看热闹。
六安城外,人聚得比夏收时多得多,除了和夏收时一样的纳税路线外,城门的另一边还设了用绿豆换粉丝、用杂粮换高粱的点。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在人群中站得笔直的,穿着一身黑色公服的衙役们。
那些以前凶神恶煞的衙役们如今虽然面无表情,却给人一种诡异的安心感。他们立在那里,肃静地像一尊雕塑。还有一些在走动的衙役,他们三人一行并行着,手摆得一样齐,脚出得一样高,不同于士人的优雅,却是另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
“唉?”那小伙计见路边有一个画糖画的小摊儿,忽然起了些童心,估算一下排队入城还得有半个时辰,便袖了几文钱去了摊子上,结果刚将钱从荷包里摸出来,便被撞了一个趔趄,手里一下子空了。
“公爷,小偷!”那画糖画的老头却很平静,扬了声儿叫了一嗓子。
就见刚才走得一齐却一点儿也不快的三个衙役突然动了起来,一人绕前,一人抄后,另一个人一抬手,那小偷便踉跄了好几步,被两人直接按到了地上。
“小子,以后手里稳着些。”最后那个抬手的衙役弯腰拿过了荷包抛给小伙计道,“这个带走!”那衙役冲小伙计摆了摆手,将那小偷压到城墙根底下,直接给上了重枷。
“这位公爷……”小伙计目瞪口呆,看向画糖画的老头,以为他是什么高人。
“没事,那位公爷是使弹弓的,以前只到处招猫逗狗,就是个二流子。最近不知怎么转性了,衣服也穿规矩了,走路也有个模样了,还能帮忙抓贼。”画糖画的老人无所谓地解释道,“这是今天第三个了,我说这些笨偷也没脑子,城墙根底下都号了一排贼了,还一个个往六安窜。”
“这些可不止三个,那些呢?”小伙计指着城墙下跪了一溜抗枷的人问。
“从收秋税头一天开始,所有被抓到的偷儿白天都跪城门根儿,到晚上东西都入仓了再罚他们清扫县城,你别说,咱们六安最近可干净了。”
小伙计捂着自己的荷包,举着一片糖画坐回到车辕上,对这个不一样的六安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