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早上,崔瑛穿了一身浅青色长衫,扎了一块同色的逍遥巾,什么荷包、玉坠一率不带,就这么素素净净地进了皇宫。
讲筵还是设在考神童试、殿试的崇文殿里,崔瑛跟着一身戎装的张永德到将军到时,已经有几位穿着青绿官袍的翰林官、戴獬豸冠的御史坐在了偏厅了。
见张永德进来,他们倒还站起来,几个御史颇为敷衍地拱了拱手,翰林们则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至于崔瑛,好像并没有人看见他。
崔瑛乐得清闲,笑眯眯地缩到一边去坐着,闭着眼睛,在脑海里默默地梳理一会儿要说的要点。
巳正的时候,柴荣带着参知政事和六部尚书来到了崇文殿,崔瑛隔着刚装的玻璃窗看一眼他们的神色,御史大夫脸色阴沉,六部尚书看起来就像是来看热闹的,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崇文殿里已经不再是跪坐的家具了,柴荣也没搞抽凳子的那套,众人行了面君礼后便依次坐了下来,而崔瑛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最靠门边的下首座位。
“臣弹劾殿前都点检张永德玩忽职守,纵容崔瑛重艺轻道,重钱财轻道德,轻慢圣人之言,致令禁军子弟言不称先贤,只听信自己所见所闻,致使风气败坏,人心不古!”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快四十岁的獬豸冠站起身来,端着笏板,拖着长长地声音说道。
崔瑛突然有点理解他那些沉迷于网络的学生们所讲的“槽多无口”是个什么感觉了,他觉得自己准备那么多东西就用来对付这么一个说话一点逻辑都不讲的人,简直浪费!
“老夫不稀得和你磨嘴皮子,”张永德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他颇为嘲讽地看了一眼御史台的头头,歪了歪脑袋,“德华你和他们说说,老夫给你们压阵。”
崔瑛有点黑线,别以为他没看见,坐在台阶上面的柴宗训和柴永岱肩膀都在抖,绝对是在偷笑。
“下官请问丘御史,”崔瑛站起身来,先朝上面一拱手,张口问道,“什么是艺,什么是道?”
“形而下者器,形而上者谓道,器即是艺。”
“也就是学习具体的事务就是艺,是器,找规律的事物就是道了。”
“孺子可教。”那御史轻笑一声,点头应承。
“您说重艺轻道,是说艺和道不可得兼?”
“自然,君子不器,才可得道。”
“只不知疱丁可得道乎?斫轮者可得道乎?”这是崔瑛用了《庄子》里两个典故,一个是疱丁解牛的故事,另一个则是轮扁斫轮的事迹。
“只得小道,与他人无益,不若达则兼济天下。”
“怎么会与他人无益?”崔瑛惊讶道,“又不知达则兼济天下又是如何实现的?”
“疱丁不过一厨,轮扁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会,怎如夫子弟子三千。”那个御史得意地晃晃脑袋,“达则兼济天下,则需圣天子明烛万里,简拔人才,使百姓安居乐业,自是兼济天下。”
“也就是只有当官才能兼济天下,否则就独善其身?您的学问人品真令人敬仰。”崔瑛觉得眼前这人蠢得让他害怕这是个圈套,连忙将话题扯到他自己熟悉的领域,“下官却不敢苟同,若一位医者,对人体熟悉的程度如疱丁一般,那他能如华佗再世,救死扶伤,岂非兼济天下?若轮扁能传授制轮的道理,那岂不是车的数量会增多?夫子斥樊迟为小人,您在朝为官难道能鄙薄农人不成?”
那御史被噎得说不出话,不管怎样,他还没蠢到底,士大夫、高门大户可以私底下看不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但台面上,大家都得悯农、惜农的。
“修齐治平,君子所为,如今天下太平,只需治国,若要治国需得齐家,如今控鹤军中,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每位禁军将士所得钱财足以使妻儿无冻馁之患。妇人在作坊中做工,在家里饲养禽类,不仅让她们的丈夫儿女能多吃几顿肉,而且大量的肉食让汴梁城里的禽蛋类物品价格降低一成,百姓家也能多吃上肉食了。如此可称得上齐家?”
“更别说那些兵娃娃,白天读书认字,学习从军的本事,认野物,看天时,晚上回家把爹娘也照顾的好好的,家里和睦美满,如此可称得上齐家?”张永德也斜着眼看那个御史。
“连身也不修,说什么齐治平?”那个御史也真有几份骨气,怼起张永德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修身需得正心诚意,格物致知,正心讲究目的明确,诚意要经得住困难和挫折,格物是要研究事物存在的道理,致知则是推测事情的发展变化。”
……
辩论你来我往的进行,在崔瑛的有意引导下,很快便被导入了道家与儒家的争辩当中,这是拿道家当招牌是崔瑛有意营造的一种机会。
“夫子学道于老子,夫子之后有墨、法各家。及论历代史书,王朝建立之初,百姓凋敝,宜用黄老之术休养生息;及人口鼎盛,则以儒道治国求贤;到王朝晚期,人心涣散,则需用重典,便是法家了;百家传承之途与王朝兴衰关系紧密如斯。”
“道法自然,”崔瑛接着说道,“‘道’者,路也,不言却引人前行。所以《道德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子言仁,至荀子又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纣亡。夫子求道于老子,兴儒术,核心就是‘仁’。仁’者爱人,有两个人才需要互敬互爱,人与人的关系要从夫子的典章中学习,人与自然的关系,则要从道家的《道德经》和《南华经》中领悟。荀子之徒韩非却重法度,讲权势,弃仁义讲规矩,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效法自然,也可称一个‘道’字。因而我的师门兼重儒道,不斥法墨。”
“一派胡言,”那御史习惯性地反驳道,“你学道能学到什么程度?”
“那不若下官给在座各位演示一下格物之学?”崔瑛从内侍手中接过自己的准备的东西,笑道。
第76章 和光同尘
“哼,老夫倒要看看,你能格出点什么花样来。”丘御史今天的毒舌功力发挥不出来,气哼哼地说。
“《道德经》说:‘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和光同尘便出此处,敢问丘御史可知光是如何和的吗?”崔瑛手里端着自己准备了一堆工具的小匣子,笑眯眯地问。
“和光同尘为处世之道,光便是光,难不成还是许多光混在一处的吗?”
“当然,难道丘御史竟以为光只有一种吗?”崔瑛故作惊讶道。
“光自然有烛光、日光、月光、萤虫之光,但这些光是不会混同的吧。”丘御史皱着眉头,以为崔瑛要与他行诡辩之术。
“光分七色,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混同才是如今无色之光。”崔瑛从匣子里拿出一根前两天现烧出来的三棱镜,轻笑着略微调了调角度,“大家请看。”
“嘶~”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崔瑛原本就坐在下首靠门的位置,空旷的大殿内部光线略暗,殿里的人只看见一袭青衣的少年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前,看不清神色,掌心里托着一根晶莹剔透的法宝,那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动,宫殿的粉壁上,那一道明晃晃的彩虹便是轻轻一颤。这景象,便是仙童降世也不过如此。
宫里的几个内侍有些腿软,强忍着跪下顶礼膜拜的冲动,使劲地缩到一旁,偷偷地看一眼墙壁上的彩虹,再看一眼犹如仙童的崔瑛,最后怜悯又厌恶地看了一眼此时已经目瞪口呆的丘御史。
“崔、崔小子,这、这是彩虹吧?”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张永德,他结结巴巴地问,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不自觉地敬畏,那是人面对未知事物的最直接的反应。
“是的,彩虹不是吸水的动物,而是太阳的光被天空中的水珠分解后的效果。”崔瑛一边解释一边紧走两步,将那根三棱镜递到眼巴巴看着他的柴永岱的手里,“殿下也可试上一试,这不是什么法器妖物,就是最近用来镶窗户用的玻璃而已。”
柴永岱小心地接过那根三棱镜,先是小小地晃动,看着墙上也跟着微微晃动的虹,再渐渐加大幅度,那虹渐渐变成了一道彩色的残影,他才住了手,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崔瑛见他停了手,才解释道,“唐时孙彦先曾说过‘日照雨为虹’的话,把虹霓出现的原因说得很清楚了,在下只是给大家演示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光本有七色,但世人不知,只有凭借它物放大折射,才能显出各自的脾性。人也一样,人性有善端亦有恶端,朝廷简拔人才便是以策论试其才,诗赋量其志,使人的特殊色彩彰显于外,才能方便陛下选贤任能。”
“你怎么证明这光本来是七色的,而不是你弄的那古怪的东西自己能发出七色的光来?”那丘御史咄咄逼人道,“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控制那妖物的方法?”
“那就做一个反证吧,”崔瑛并不为难,朝柴荣一拱手道,“陛下可命人制一个可以快速旋转的圆盘,在上面涂上彩虹的颜色,到时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