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之中,是分不清白日还是黑日的,一柄染着黑油的油头布火把日夜不停的烧在她的眼前,暗了又被换掉,而后,又慢慢再一次黯淡下去。很多无名的虫子轻轻松松的爬进她身上单薄的囚衣之中,她又起身把他们一点一点地抖出来,细辨之后,发觉那是春蚁的幼虫,原来惊蛰过了。
在这之前,她并不完全理解,牢狱与刑罚给宋简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然而牢中的一月,她终于见到了宫廷永远都不会想让她看见的东西。牢中犯了法的女人,被带上重枷锁,丧失所有的尊严,甚至贞洁,狱卒牢头为了谋取钱财,拿着女犯的身体做起了勾栏的皮肉买卖,女犯虽生不如死,却又不能如男人那样忍得自断舌脉的疼痛。久而久之莫名地就顺服了,她亲眼看过女人的衣衫被剥剪干净,露出雪白的皮肤,他们扯破喉咙地喊叫被厚长的牢墙吞没,那种恐惧之中又混杂着淫迷的呼喊,令她一宿一宿,噩梦连连。
男人则被逼作劳逸,动则遭受重刑,那些原本胫骨强劲的胳臂,被麻绳,铁链来回的交缠,有些甚至清晰见骨。他们甚至不能呼痛。因为他们不是女人,痛呼引不起牢头狱卒观感的快感。
人沦落至此,活着,真的比死需要勇气。
然而,没有人敢动纪姜。
她像一个旁观者,被放到了阴暗的角落里。
可是她观得了世上之音,却没有菩萨那三千法相,得以普度众生。
纪姜发觉,原来公主是稳坐莲台的金身偶像,是朝廷,捧到百姓面前,光滑流转,悲天悯人的虚妄而已。而刑律从不同情任何一个落入其中的人,不问缘由,只是吸饱血,无线撑大震慑臣民的阴影。
所以,刑部大牢的那段时光,宋子鸣和宋简,这些世代读书的举世清流,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呢。
她记得,宋子鸣的牢室里,放着一本翻了烂的《菜根谭》,而宋简的牢室之中,那面青白色的墙上,满却是他用尖石刻下的“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那时王守仁在狱中所作的《不寐》,宋简用曾经交给她的字体,写百遍之多。
不同年岁父子,彼此有不同年岁的认知。
他在公主府中隐下的躯体中年轻的光芒,在酷刑一下子撕开锦衣玉服之后,终于破裂而出。
纪姜不禁捡地上的一块石头,抬手扼腕。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她用了一种极其古老的宫中调,吟起此句。
回忆着宋简教她写字时候的要领,用尽全身力气,写完了这十个字。
牢门上的锁链窸窸窣窣地作响,纪姜回过头来,狱卒正在开牢门。他到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头,为什么知府大人亲自吩咐不许任何动她。又见她着实漂亮,自以为猜到了几分大人的心思。因此对纪姜格外客气。
“临川姑娘,走,过堂了。”
“为什么要过堂,该招的,我都招了。”
狱卒道:“姑娘莫怕,不是我们衙门的公堂,我们大人有几句话,想在前面单独问问姑娘。姑娘只实话实说,不会受皮肉之苦的。”
说着就要去解她手上的镣铐,一面道:“大人心疼姑娘,姑娘该懂事的。”
镣铐应声落地,狱卒弯腰捡起来,随手搭在肩上,“走吧姑娘。”
她被带到了刑房,却没有闻见腥酸之气。四周的人都被清干净了,除了墙上挂着的刑具入目生寒之外,她没有感觉到一丝平时的戾气。
刑房安着一方木案,案后是一把圈椅。
木案上点着一盏豆大灯,灯下的男人口中正吟着她将才吟唱的那句诗。
“崖穷犹可涉,水深犹可泳。”
同样的十个字,同样的宫廷古调,带着几分世人无法欣赏的孤傲,优雅地从他的口中吐出。他身上似乎带着些外面阳春盛放的凤仙花香气,她太熟悉这个气息,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每到这个时节,她都会带着李娥和弟弟去采撷凤仙,碾碎了,蒸成花泥,调成胭脂。
“进去吧。”
狱卒轻轻推了他一把。
她挪开步子,慢慢地走进去。这样的相见,让纪姜隐隐有时光倒流之感。
她去牢中见他的时节,没有如今这般好,以至于她带到他身边的,出了凌冽的雪气之外,再别的一丝暖和香。
她闭上眼睛,将过去的影像从眼前清走,走到他的案前,缓缓地屈膝跪下来。
“您要审我。”
吟唱休止。宋简低头望向她。
“对。”
纪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松力跪坐下来。
“您问吧。”
宋靠向椅背,灯影柔柔地在墙壁上拉扯着。他语声平和。
“邓瞬宜在晋王回府的路人被人劫走了。劫走他的人,是顾有悔吧。”
纪姜点了点头,“是。”
“如今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杭州府,临川,果然厉害。你设计行刺晋王,又让邓瞬宜替晋王挡了那一刀,借晋王妃对我怀疑,让她误以为,邓瞬宜知道我的某逆之计。借她的手,救邓瞬宜出府。这些我明白,但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知道我会要他的命吗?”
纪姜摇头,“你不会要的他的命,但是,你会把他交给梁有善。他是西平侯府一案的漏网之鱼,一旦落入梁有善手中,一定是个死。”
案前的人沉默,
“你怎么知道,我要把他交给梁有善。”
纪姜轻轻的咳了一声,“你人在青州,原本不需要插手西平侯府的事,但你却让楼鼎显把他带回了青州,目的只有一个,拿他的命和老侯爷留给他的东西,去与梁有善做交易。司礼监是我弟弟身旁最亲近的屏障,我绝不能,让你的手,伸到司礼监去。”
宋简瞬着他的话,一下一下点着头,“所以,你要救他,也要拆这笔交易。”
说着,他抬眼,“临川,人沦落至此,还有这样的计谋和眼界,呵,大齐公主啊,宋简佩服。”
他唤她公主了,他不再从身份上辱没她,可这一声公主,却当真是说者有恨,听者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