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双手撑到纪姜面前的书案上,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摁在笺纸上。却转而笑着看向七娘怀中的孩子。
“是吧。小子,你有你那浑蛋爹,和你这糊涂娘,一定一生多坎坷。不过,你别怕,你还有你叔叔我呢。等杀了阉贼,等朝廷真正平静下来,就算你爹和你娘仍要困在帝京也没关系,纪家江山,宋家人安下来的升平之相,叔都会护着你小子,扎扎实实地踏上土地,踏进民间,一寸一寸全部看尽。”
好一席沾染着江湖篝火的滚烫豪爽之言。
纪姜抬头凝向他。
原来快意恩仇的男子,其容貌眉眼,当真经得起岁月变迁。
青衫垂坠,青色的发带安静的蛰伏在他的肩头。除了悄悄隐去的玩世不恭,他和当年在场山初时一样,潇洒自如,不沾染一丝尘世的灰。
甚至连他此时说出的话,都能勾勒出一副爽朗干净四季风物图景。
能跟着他,走入四月的花阵,行过道旁的古进,在松枝上打落野果,在喧闹的街上买梨膏糖,在他双臂的保护之下,随着人流拥入广袤的人间,该拥有多么日月清明的一生。
纪姜想着,不由弯目含笑道:“但愿此路风平雨顺,你也能遇到一个温柔姑娘。”
顾有悔却笑着摇了摇头。
“宋简跟我说,你之于他是‘曾今沧海难为水。’我觉得他说得很到位,也很美好。我就借过来了。”
说着,他收回手来立直身子。“你之于我,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说完,他慌地要把眼中的那丝慌乱藏下,忙故作正定地直凝向纪姜,甚至不由得昂起了头。他的确为人坦荡惯了,可是情。爱却是折软腰脊的一只温柔手。
他怕自己漏出怯意,反而更要逼自己去直面她。
“我……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有宋简那样的人在,我的确不配向你表达,但我也有私心,我不想把这些情感在你身旁藏匿一辈子。”
他一面说一面的悄悄赧红了脖子。
“纪姜,我若再老几岁,或者,等宋简回到你身边,我就再也说不出口了。今日在这里,既然我已经丢面丢道这份上了,你索性就容我直说。纪姜,在青州府牢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你长得好看。其实那一日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吧……很喜欢你。对,我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你的,如今……一晃快三年了……”
她是何等聪慧敏锐的女子,即便顾有悔不说,她也早就洞悉了这份珍贵的情感。然而,当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红着脖子如少年人一般憋足表达的时候,纪姜的内心还是涌起了带着阵阵软疼的波澜。
谁知,纪姜还不及想好该如何回应顾有悔。
七娘怀中的孩子却裂开嘴笑出了声。他捏着剑穗子抬手冲着顾有悔挥扬。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顾有悔有些懊意,却又无可奈何。不由干笑道:
“这小子却有意思,欸,和你母亲说这一席话,你不为你爹担惊受怕,反倒乐呵起来。”
七娘在旁道:“他乐呵什么,这怕是替你解围。”
说着,搂着孩子走到纪姜身旁:“你什么心思,殿下都知道,殿下的心思,你也是知道的,明明二十多岁的人,非也得学那些十几岁的少年,不甘心真情掩藏,总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涨红一回脸,才肯作罢。你啊……逼殿下难为情。”
“我到没有难为情。”
她轻声开了口。眼光晶莹:“我只是觉得有幸。也觉得有愧。”
她坦然而对,他也多少放下赧意。露出个爽朗的笑容。
摁着她的肩膀在书案前坐下:“你不该有愧,该有愧的是宋简。你放了我这么好的一个人视而不见,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才该有忧惧,该红脸。”
七娘笑道:“也是什么话都敢在殿下面前说了。”
顾有悔别了她一眼:“你知道个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为纪姜压平纸:“写吧,今夜雨大,夜路虽不好行,路上岗哨巡查却松得很,你写好了,我连夜就去青州。”
纪姜在顾有悔的身旁,下笔仿出了宋简的手令。
比起七年前的那个隆冬,同样是在这座公主府中,同样是在碧纱窗前,她心中没有那份冰冷的恐惧感。甚至手臂运走有力,手指也不曾颤抖。
顾有悔凝着灯下她的字迹。
董思白的字体本就难下,经过宋简演绎,更是笔锋凌厉,字架端正。顾有悔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女人能将男人的字体写得如此传神。她写完收笔,顾有悔移开镇纸,抖纸吹干墨。
“欸。”
“嗯?”
“你不怕他怪你吗?”
“大不了,再为一次奴。”
“你不怕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吗”
“怕,但我想和宋简一起赌一次。”
“赌什么。”
“就像我当年,邓舜宜和内阁御门跪谏为你父亲请命一样。我们赌的无非四个字——仁者无敌。”
第113章 尾声(一)
顾有悔走后半月, 纪姜一直守在宋简的身旁。
牢中多有不便, 她甚至将耳上坠饰都摘了。挽起袖子,浆洗菜米衣物。宋简的腿疾因牢中的阴潮而犯得极其厉害, 过了七月就几乎站立不得了。他从前是个讲究的人,茶要喝出过色的风露,或是明前的碧螺春, 想不到, 她竟能在这样一个四方之地里周全他。
这日纪姜正替宋简换衣。
过了七月,外面的天气都开始淡起来,牢中就越发阴冷, 她低头正系他腰侧的系带,宋简却抬手拈住了她耳边一根头发。
“欸,你抬抬肩,挡着我都瞧不见的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