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过后,沈老夫人逐渐把侯府中管家大权交给顾子衿, 她身为侯夫人, 急需接过沈老夫人肩上的担子。没有闺学之后,小院内的书房正好派上用场, 学习课程由成靖宁自己安排,读书习字作画学女红,罗列得清清楚楚。尽管她当年文化课不错,但在高门府第里仍不敢懈怠。成靖宁也开始像一个普通大家闺秀, 循着轨迹成长。
番椒喜高温湿热,京城偏北,想苗长得好,须春末夏初播种为宜。立夏那日,庄上的十五户人家依照成靖宁说的,如种旱秧一般,掏行垒土,播撒种子, 浇上农家肥,再撒上细土, 搭一个低矮的架子,盖上稻草,静候种子发芽。二十日过去,青苗庄的庄头上京来, 请沈老夫人到庄子查看新长出的秧苗。
成靖宁对这块儿有一定了解,接到消息后跟着一起去通州的庄子。她眼下被拘在府内, 春日里的几场宴会和亲朋好友的宴请都没去,这时出门,倒像个小孩儿似的高兴。身边是眯眼享受的可可,它趁着无人注意时,跳上马车,躲在车壁的角落,走到半路才被发现,无奈之下,只好带它一起去。
沿途的稻田青翠一片,地里的秧苗沐浴着阳光,长势喜人,这时也只有沈老夫人的青苗庄还荒着。要移栽番椒秧,地里的农夫正在掏行挖浅窝。在番椒秧长到十五日时,覆盖在上面的稻草已揭去,经过五天风吹日晒,又长壮了些。
“就像平日栽种茄苗一样,每个窝栽两根秧苗。种好之后浇粪,然后盖上稻草,等存活之后再揭去。种番椒并不难,和平日里种菜一个样,松土除草施肥,这些步骤都不能少。”成靖宁说道,好在她上一世有在乡下生活的经历,知道怎么种植这些常见蔬菜。
经过一天努力,培育的番椒秧悉数种下,忙碌完毕之后,仍有不少农户问种来有什么用处,做观赏的盆景,已经有好多苗圃地有了,一个庄子都种,万一亏本了怎么办。“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商机不能泄露。”成靖宁现在习惯着占得先机的好处。
“大家放心种,亏了有我担着。”沈老夫人对番椒入菜后的行情很看好,她本就有生意头脑,知道怎么做能发挥番椒的最大价值。有老夫人发的粮食和银子,加上她再三保证,庄子上的农户没有后顾之忧,都拼着一股子力气,要把几十亩的番椒种好。
兴隆街上一坐三进的院落,是成振功搬出侯府之后的宅子。过惯了侯府奢侈的日子,搬到此处之后极不习惯,寒酸的地方,老旧的宅院,狭小的房子,空空的多宝阁,显示着他的落魄。无法适应天差地别的生活,成振功整日发脾气,抱怨吃食不够精致,抱怨下人做事不够细心,抱怨左邻右舍狗眼看人低。
成安宁陪着罗氏准备到正院请安,走到门口听到屋内碗碟桌椅被砸的声音,母女三人都停下脚步。成安宁苦笑着摇头,离开侯府四个月,家里的东西几乎被砸了个遍,虽说老侯爷偏爱,分了一份厚家底,加上福乐郡主多年的累积,过富足的日子已经足够,只是落差太大,成振功憋着一口怨气,加上野心未死,脾气尤其大,经常打骂她们母女三人。这样的日子,她着实受够了。
“娘,我们回去吧。”成馨宁怕极了成振功,听到打砸的声音,怯懦的拉了拉罗氏的手。罗氏暗暗叹气,带着两个女儿回到自己的院子,紧紧的关上大门。
这一世的好多事脱离了上一世的轨迹,让成安宁心慌意乱。离开了永宁侯府,日后还有谁能庇护她们?上一世,福乐郡主没死,老侯爷在京城,而二房三房一直住侯府,直到后来老侯爷去世,三房才真正分家。
那时候虽然已经闹僵,但老侯爷一直护着他们,以父亲的身份要求成振清照看两个兄弟,荀太夫人也以孝道为由,要挟大房尽责尽孝,所以他们在侯府过得很好,现在突然被赶出来,以后该怎么办?照她父亲那作死的性子,指不定哪天就完了。
不,绝不能这样,她重活一世,还没来得及报仇,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不能这么死了!一定要想办法!
困境之中,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忠敬侯府,现在外祖家富贵依旧,几位舅舅身居高位,姨母也嫁入高门。忠敬侯府……对了,若是母亲和成振功和离,那日后他做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她们了。和离,让母亲和离!
想到出路的成安宁犹如冲开困境的猛兽,心中的狂喜无法用言语表达。她快步疾行在往罗氏房间的路上,主意到周围下人好奇的目光之后,才慢下脚步,神色如常的敲开罗氏的房门。
搬出永宁侯府之后,罗氏一直愁眉不展,整日提心吊胆,这会儿又见到女儿,有气无力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娘了,就过来看看。”成安宁勉强一笑,她占着先机,一定不会输。
儿女是罗氏唯一的寄托,虽然成安宁的话有几分别扭,但她听着仍觉高兴,“进来说话吧。”
成安宁挽着罗氏的手臂进了屋,寒暄完几句之后,让罗氏贴身伺候的丫鬟守在外间,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间房子。罗氏见女儿神神秘秘的,不由问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吗?”
成安宁开门见山,无比地认真严肃:“娘,和爹和离吧!”
罗氏惊诧万分,捂着嘴险些叫出声来:“和离!”这怎么可以?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三个子女都不是好事。
“对,娘,和爹和离吧!这些年来,爹宠妾灭妻,他眼里从来没有我们,过去我们没有和他同甘,凭什么要和他共苦?难道您还想过被他的几位姨娘打压,被他打骂侮辱的日子吗?”成安宁靠近罗氏,挽起她的袖子,白皙的手臂上青紫色的痕迹纵横交错,惨不忍睹。
罗氏慌忙抽回手臂,不愿再将身上的伤疤露给女儿看,眼眶里的泪水一直打转,最终忍不住掉落下来:“这是我的命,连累你们兄妹三个跟着我受苦。”成振功怪她不争气,怪忠敬侯府没有在逆王夺嫡的过程中出力,将他的失败,逆王的失败归咎于忠敬侯作壁上观,加上这段日子过得憋屈,将所有的怨气撒在嫡妻和嫡子嫡女身上,每日鞭打辱骂,拳脚相加。
成安宁不认命,她上一世已过得那么辛苦,不愿再重走那样的路,果断道:“娘,你不能认命,我们也不能!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能这么屈辱的过了!娘,我们还有外祖父母和几位舅舅能依靠,他们能助我们脱离苦海。”上一世,忠敬侯府便对她们母女几个多有帮助,只是那时她不懂得,依旧怨恨着罗家人,这一世想明白,罗家才是她们最大的倚仗。
罗氏还欲再说,成安宁已抢先开口,郑重道:“娘,你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哥哥姐姐还有我着想。虽然皇上对父亲过去做过的事情既往不咎,但不代表皇上不在意,他想收拾父亲,抬抬手就是了,随意找个理由就能让我们全家去死!在父亲身边,无异于在刀尖上过日子。娘,只有和父亲断绝关系,我们才有机会活下去!现在外祖父和大舅舅是皇上的大臣之一,皇上看在他们的面子上,不会追究我们的。”
听了成安宁的一番话之后,罗氏动摇了几分,却仍有几分犹豫:“我若和离,传出去对你们姐妹两个名声不好……”有个和离的娘,将来如何能找到好婆家?
“娘,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全京城人都知道父亲宠妾灭妻,你在永宁侯府委屈的过了十多年,你没有任何错,和离了对我和姐姐影响不大,我们还有外祖父和舅舅,不会有事。现在父亲除了分家得到的家产一无所有,正是我们摆脱他的好时候。娘,别再犹豫了,想想你的将来,想想我们兄妹三个。”成安宁苦口婆心的劝道,想起曾经趾高气扬的几个姨娘,成安宁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娘,您难道想留在这里,为父亲和几个姨娘还有他们的儿女收拾烂摊子吗?你难道忘了,当年他们是怎么欺负我们的吗?您不和离,我和姐姐就能嫁得好吗?”
过去不愉快的记忆浮现在心头,抹去罗氏最后的一丝犹豫:“娘听你的话,和离!”她再也不想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跟着成振功,只怕最后连命也没了。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把,她现在是占理的一方。“明天我就去忠敬侯府,不,现在就去。”
成安宁唯恐罗氏后悔,稍稍收整之后,跟着罗氏去忠敬侯府。
忠敬侯府同许多权爵之家一样,修得气派恢宏,只门前的两尊石狮子,足够震慑许多妖魔鬼怪。敲开大门,母女两个理了理衣裳,站直了等着。四月二十八,侯夫人去庙里祭拜药王菩萨了,侯爷和世子还未下衙,罗氏母女二人进府后,只好在花厅里等着。对世子夫人来说,罗氏是瘟神一般的存在,如果没有侯爷夫妻,只怕她氏连大门也进不了。世子夫人寒暄几句之后,带着一肚子怨气回自己的院子,留下罗氏和成安宁独自等待说话。
一直到下午申时而刻,忠敬侯夫人才回府。听了女儿的一番哭诉后,忠敬侯夫人对儿媳的反映十分的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成永泽与永宁侯的爵位无缘,科举这条路也行不通,后三代也只能是白身,世子夫人是万分不愿意把自己金尊玉贵的嫡女嫁给成永泽为妻的。“你父亲再有一个时辰就回府了,这次来有什么事吗?”忠敬侯夫人十分疼爱女儿,主动问道。
罗氏让堂中的下人都退下,等门关严实了才支支吾吾的道:“娘,我想和成振功和离。”
“和离?”忠敬侯夫人早就想过让女儿和成振功和离,最终因为各种原因不了了之,现在她主动提出,忠敬侯夫人乐意之至,“这次你真的想好了?”
“是。娘,成振功不是人,搬出永宁侯府之后,他每日酗酒砸东西,日子真的没法再过下去。不止如此,他还打我和永泽几个,女儿实在受不了了。还有他的几个姨娘,整日对我颐指气使,还当在侯府那般挥霍无度,我不想再用自己的嫁妆去填她们漏洞了。还有永泽,馨姐儿和安姐儿,跟着成振功,他们有何将来可言?”罗氏越说越觉委屈,捂着脸大哭起来。
成安宁被罗氏的情绪感染,开始哽咽,撩起罗氏的袖子,对忠敬侯夫人说:“外祖母,您看母亲手臂上的鞭痕。只是这些已经够触目惊心了,还有母亲身上的,更惨不忍睹……”
忠敬侯夫人看到罗氏身上交错纵横的伤疤,惊得登时站起来,怒道:“你怎么不早说!”她的亲生骨肉,她都不曾动过半根手指头,怎能让一个落魄户这般折磨?
“我原以为搬出侯府之后,他会收敛,和女儿好好过日子,那知他变本加厉的打骂羞辱我。女儿实在忍无可忍,才出此下策。娘,您和父亲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啊!还有馨姐儿和安姐儿,成振功做惯了豪门大少,如何肯过苦日子?他野心勃勃,将来一定会再入歧途,为了上位不折手段,他一定会牺牲馨姐儿和安姐儿的……”不用成安宁为她分析利弊,罗氏自己已想得十分通透。
忠敬侯夫人如何不知?李馥盈的儿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放心,这件事我和你父亲还有大哥管定了。这几日就在侯府好生修养,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去做。”当即让下人收拾客房,又命人去兴隆街把成永泽和成馨宁也接过来。
忠敬侯府的人当着成振功的面,强硬的将成永泽和成馨宁接走,引来左邻右舍的围观。喝得醉醺醺的成振功,脚步踉跄的跟出门,指着马车的背影骂骂咧咧了一阵。
逢初一和十五,沈老夫人总要亲自前往大觉寺上香。五月初一早晨,沈老夫人早早的起身,驱车赶往大觉寺,为皇后祈福上香,成靖宁也将近日抄写的佛经供奉在佛前。现在宫中传来的消息是皇后凤体无碍,已经痊愈了,只是仍需修养,一年之内不得承宠。方婕妤失势之后,这段日子由丽妃代掌凤印,暂管后宫。成靖宁虔诚的在佛前拜了几拜,祈祷日后平安顺遂。
回侯府时经过兴隆街,马车缓缓的停下,只听外面人声鼎沸,似有打骂吵嚷之声。马车内,沈老夫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的不知,不过看情形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不如绕路回府?”驾车的车把事试着问道。
沈老夫人不欲多管闲事,点头说:“那就绕回去。”
马车开始绕路,成靖宁坐在车窗边,撩开帘子看外面的场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二叔成振功就住这条街上,这个位置,似乎就是他的宅子。出了什么事吗?“好像是二叔那里。”
“不用管他。”沈老夫人面不改色,对成振功兄弟,她不痛打落水狗已算得上仁慈,哪会管其他?
“哦。”成靖宁应了一声,放下车帘端坐好。
次日沈老夫人和顾子衿进宫探望皇后,成靖宁留在府中,却听到一个大消息,成振功和罗氏和离了。昨天路过兴隆街,是忠敬侯府的人到成府搬罗氏的嫁妆。“和离?”在预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在侯府,她就听过成振功如何宠妾灭妻,罗氏和她的三个儿女如何被苛待。现在罗氏有忠敬侯府撑腰,没必要再忍下去,况且在成振功身边,指不定哪天就没命了。
“是呀是呀,过去在侯府还好,二爷只是偏疼尹姨娘竹姨娘还有几个庶子庶女,无视罗夫人和二房嫡出的少爷小姐,但搬出去就不一样了。二爷整天喝酒,打骂罗夫人和馨宁小姐母女四个,几个姨娘和庶出的少爷小姐整日到罗夫人面前哭穷,二爷就强迫罗夫人拿嫁妆补贴她们,若有半点推辞,就大打出手,罗夫人忍无可忍才回忠敬侯府求罗侯爷做主和离的。”说起罗氏,水袖等几个大丫头也不胜嘘唏。她们讨厌二房三房,但无法讨厌罗夫人和她的三个孩子,可以说,罗夫人和沈老夫人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