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帝闻言,轻咳出声。殿中百官顿时敛了神情心绪,偌大的一座麟德殿,一时竟噤若寒蝉。
明安帝若应了申屠骁,便是自认国力边防弱于凉国。
和亲一事,自汉朝始,古而有之,是司空见惯的政治手段。但以女子换取朝堂和平、边境安宁,从来都是下下之策,为人所不耻。申屠骁如此轻视本朝,诸公心中怎能不气愤。
公主不能嫁。
明安帝不急不缓地喝了口酒水,徐徐道:“皇子可知,在我朝,公主招婿要通过哪些要求?”
“还望陛下示下。”
听闻申屠骁言谈间的轻浮与自满,在座诸公不免又是一番惊奇,亦有些许元老对这位不知好歹的凉国皇子心底不屑。
《周礼·保氏》曾道: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六曰九数。自开朝而来,除却裕阳大长公主出嫁时生了些变故,百余年间公主之婿无不通五经贯六艺。面前这位凉国的黄口小儿连五礼尚且不通,又何五经六艺,孔孟之道?
明安帝眼眸微阖,轻咳,向殿中望去,缓缓道:“公主招婿,个中仪节繁多,朕年纪大了,恐一时说糊涂误了皇子求娶之心,便由太常寺卿代朕告知皇子吧。”
太常寺卿章贡,为人严苛古板,在这正三品的官位上端端正正坐了近三十年,自诩熟知夏国宗室礼仪,称之倒背如流也不为过,闻言便正了正官帽,起身向明安帝行了礼,又对着申屠骁一揖,道:“本朝谨遵孔孟之道,唯有通五经、贯六艺,研习诸子经典而行君子之道者方有机会成为公主之婿。此外,太常寺司宗庙祭祀与皇家仪礼,还需监察上述合格者的品性家世,至于其中种种条例,不一而足。”
申屠骁撇了撇嘴,被面前的白发老翁烦得心中甚是杂乱,知晓明安帝这时借章贡之口拐着弯儿不让公主嫁给他,不耐烦道:“多谢章大人赐教。”
眼角微挑,瞥见宋修远正看着他,申屠骁忽而计上心头。不让他娶,他便偏要娶。故而续道:“小王自认文武双全,幼时起便熟读各家兵书,且家世清白,公主若嫁于小王,便是凉国王妃,仍是宗亲身份,尊贵无俦。小王定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章贡得了明安帝的示意,应道:“五经六艺,不知申屠殿下造诣如何?”
申屠骁既有心开口求娶公主,又岂会被这区区六艺给唬住,朗声道:“章公未免迂腐了些,君子之道何须用那些死理评判?小王听闻裕阳大长公主之婿乃镇威侯宋将军的祖父,出身军营,跳脱于五经六艺之外,按章公的解释,那宋老侯爷便不是君子了?”
裕阳大长公主与祖父的婚事,宋修远知之甚少。但在座的不乏两朝元老,知晓当年宋公为了大长公主,几近屠了凉国的城池。
如此行径,委实算不得君子。
但是宋公生前为夏国安定立下了赫赫军功,深受军中将士敬仰,却从未拥兵自重,待人谦和有礼,自成风骨,如此看来,却又是个君子了。
申屠骁话中带话,轻蔑祖父,宋修远闻言眉头皱起,把玩着酒盏的右手倏地握紧。
殿中异样地安静,诸公面色大多不豫,章贡被这不知礼的异国少年气得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都快被吹得倒竖起来。偏偏这少年还是个皇子,老头子只得做全了礼数,闷声道:“殿下好口才。”
申屠骁勾着唇,望向明安帝,恭敬道:“小王愿受太常寺考校。”
这时一直静坐于明安帝左侧下首处的太子姜怀信发声道:“申屠殿下一片真心令人动容,古礼不可废,但殿下的诚心亦不可推拒。儿臣提议,不若取个折衷的法子,由太常寺考校殿下六艺之三。至于这考校之法,便由我朝出三位儿郎,与申屠殿下比试一番,又公正者仲裁笔试结果,殿下若赢了,便算通过考校。”
明安帝闻言点头,“太子此议甚好,不知申屠殿下意下如何?”
申屠骁躬身道:“悉听尊便。”
太常寺最终定了射、书、乐三艺。申屠骁并无异议。
事已至此,在座诸位心底无不松了口气,思忖着着宴罢回府的首件事情便是抹了周身的冷汗。
申屠骁以一敌三,胜算本就不大,且考校的权利又在太常寺,章贡为人虽死板了些,但涉及本国朝堂威严,想来也不愿让公主受此委屈远嫁异邦。
和亲一事,多半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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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五日后你便要同申屠骁比试箭术?”穆清将宋修远换下的公服置于椸上,问道。
宋修远颔首:“不错。”
回府后宋修远便将麟德殿中的事悉数告诉了穆清。她在心里又将宋修远所言细细捋了一遍,忽而便明白为何宋修远为何品评申屠骁满肚子的坏水了。
初时在昭庆殿听闻麟德殿的风声时,她只当申屠骁从姜怀瑾处知晓了她的身份,故而临时起意,意图效仿夏蜀联姻。
此时想来,他的一言一行皆从容不迫,似有备而来,只恐最后的三样比试亦在他的意料之内。且直至最后践行之宴才提出求娶,足见其心计之深,令人生怖。
想到千步廊前申屠骁对着自己时眼里不加掩饰的惊艳与垂涎,穆清不禁抖了抖。
“申屠骁果真工于心计,指不定会在比试中设什么暗桩。”穆清想了想,叮嘱道,“射艺与书、乐不同,弓箭不长眼,你要更加小心。”
宋修远多次与申屠骁交锋,定然比她更了解其为人,也定然猜出了这一切乃申屠骁的计谋。但瞧着宋修远万事心中过,片叶不留身的轻松模样,穆清还是不免忧心。
万一申屠骁这厮真在比试中落井下石怎办?
宋修远笑:“夫人不必忧心。比之雁门战场,五日后的比试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且我自幼习射,夫人应当信我的技艺。”
穆清为他担忧的模样,甚是可爱。
☆、乔装
申屠骁的射、书、乐三试分由镇威侯宋修远、四皇子姜怀瑾以及太子姜怀信分别与之比试,从人选而言,夏国可谓给足了面子。
对于这一场比试,宋修远知晓穆清心思细腻敏感,唯恐她多想,便一贯在她面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在穆清不知晓的时候却也卯足了劲儿思量申屠骁可能布下的暗桩与应对之策。在阵前拼杀指挥了十数载,他太清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这三场比试犹如士气,若他能够首战得胜,那便是出师得利,对于后两场的比试的鼓舞作用不一而足。
殊不知他这个模样令穆清更挂心。
正月廿一日,阴沉了数日的郢城终于有了温热的日头,万里无云,正是适宜出行赏景的好气候。为了这一场比试,明安帝特意将西内苑的马球场划为射艺校场,原本空旷广阔的球场早在几日前便由宫中内侍布置上了比试所需之物。
马球场位于西内苑含光殿前,近皇宫北垣,由彩旗作围,常有宫人名贵相聚于此,设宴观球,或亲自下场做戏、是以在彩旗之外设有三层石铸平台,上置华盖,以供贵人歇息观战。
因射艺本就讲求射者对于品性、心境和意念修养,是以自先祖至今,无论朝代如何更替,历史如何风起云涌,射礼从未被为政者废止,一直都是帝王选拔人才的重要方式。宋修远自幼习射,在九年前的大射礼上初露锋芒,进而被明安帝赏识,免去了诸多武考,正式编入建章营。正是经由这一场射礼,他不再只是个顶着镇威侯府世子名头的权贵少年,而成了京城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也正因射艺修身的特质,明安帝特许百官入西内苑观看这场比试,此举亦保足了比试的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