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通缉(1 / 2)

冬日的一个清晨, “吉祥当铺”的伙计一早就将门板拆下,打开大门,拿着扫帚开始洒扫庭院。这天寒地冻的, 一呼吸就看到面前一团白色的寒气, 冻得他直跳脚。

这是一家位于上海城郊的小当铺,也算是有着百年历史了。上海的郊区有这么一个顺口溜:金罗店, 银南翔,铁大场——说的就是在上海市区和郊区之间的三个有名的百年古镇:罗店镇、南翔镇和大场镇, 根据其富有程度, 对它们做出了排名。

这间“吉祥当铺”就位于“金罗店”,再往下走,就是江苏太仓了。

“当东西。”

他还没有扫完门口的落叶呢, 一个穿着浅褐色的英式双排扣大衣,带着一顶毡帽的男人走进了当铺,低声说道。

因为这件大衣实在洋气,配着一顶土气的绍兴毡帽又着实古怪, 让这小伙计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才进到后面,把还在院子里漱口的掌柜给叫了出来。

“那么早就来当东西?怕是‘来者不善’啊……”

掌柜把含着的一口茶水吐在了紫薇花下,然后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气。

“客官, 侬要当什么东西?让吾给侬‘掌掌眼’?”

掌柜进了当铺, 小伙计转身锁了门, 绕过高大的屏风,和他一同站在高高的柜台上往下看。

旧时的当铺, 光线晦暗不明, 进去的人必须抬头仰视。

当铺厅堂两侧的柱子上贴着“古玩玉器周年为满”、“失票无中保不能取赎”等标语。而掌柜和伙计两人, 则站在高高的台阶后面, 露出黑洞洞的两双眼睛,透着精光。

当铺界里有句行话“台高不见你疾苦,台下莫劝我大度。”,便知道这可不是一门营善的买卖,低买高卖,火中取栗,才是业界常态。因此这当铺里的人,各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这个,瑞士的金表。”

男人从大衣内侧袋中掏出一块表,伸手放到柜台上。

“还有这个,这个德国的金笔,也很值钱。”

男人的国语语调生硬的奇怪,不像是江浙沪这边人说的塑料普通话,也不像北边那边说的外乡话。

掌柜的拿过金笔和金表细细地看了一眼,然后踮起脚,想要往下看清楚男人的容貌。

男人像是要刻意躲避似得,拉低了帽檐。

“怎么样?都是好东西,可以当多少钱?”

他似乎很着急,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着急用钱,你看着给就可以。”

“哎哎,这是好东西,是好东西……”

掌柜地朝旁边站着的小伙计使了个眼色,后者急忙绕道了屏风后面,然后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吾这里,乡下地方,难得收到这种‘西洋货’。吾看大爷侬穿的也好,想必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遇到了难处。这样吧,侬稍等会儿,吾这里仔细地看看,给侬判个好价钱。”

掌柜说着,拿起一个西洋水晶放大镜,对着朝阳细条慢理地仔细端详起来。他看的是那么仔细,仿佛是在鉴定这只金表的年份,又好像他真的看懂了表后方的洋文似得,还摇头晃到起来,嘴巴里也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我不当了!”

那男人等了大约五分钟不到,实在没有耐心陪着这老头继续钻研下去了。他跳了起来,想要把放在柜台上的金表和笔拿回来,老掌柜下意识地将手一缩,男人扑了个空。

“八嘎!”

男人骂了一声,“你想抢我的东西么?”

居然是个“东洋人”!

掌柜大吃一惊。

他虽然听不懂日语,不过这个“八嘎”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们这里风景不错,天热的时候常有东洋人带着东洋婆娘来这里看风景、散步,如果有中国人不小心冲撞到了他们,往往就会得到一句“八嘎”。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暗骂去镇上请保安队的小伙计怎么跑的如此的慢。这家当铺没有安装电话,想要用电话机报警要跑到当铺对面的茶馆里,这样这个男人势必就能看到小伙计。

倒是保安队办公的地方就在当铺后面差不多五六百米的地方,跑快点一个来回五分钟不到也就行了。

“这里!这里!这家伙穿的就是报纸上登的大衣,还要来当金表和金笔!对!就是他!”

就在这个当口,小伙计领着一群保安队的队员们朝着“吉祥当铺”飞奔而来。那保安队的人嘴里还不断吹着哨子,警告男人呆在原地,举手投降。

“八嘎!”

男人大声咒骂起来,然后一下跳起,将没有被掌柜握在手里的金笔抢夺了回来。

“哎哎,抓住他!抓住这个‘东洋赤佬’!”

掌柜的趴在柜台上,试图把脑袋伸出来。

下一秒,却吓得整个人差点从柜台上掉落下来,老命不保。

原来那个男人在逃跑之前,大约是恼羞成怒的关系,居然举枪朝着柜台上射了一发子弹。那子弹穿过高高的围栏,打在掌柜后方的大屏风上面。剧烈的枪响不但吓傻了掌柜,也吓呆了门口的一群人——

要知道他们这种小地方的保安队,一共加起来十个人都不到,可能全部家当也就一杆鸟~枪,终年都不会听到一次枪响的。

趁着众人都呆若木鸡的当儿,男人一路飞奔,三转两转之下,就消失不见了。

掌柜抖抖索索地从柜台后面爬了出来,看着手里还握着的金表,又看着外头依旧愣着的小伙计和保安队员们,急忙大喊起来:“去镇长办公室打电话!拿赏金,拿赏金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众人纷纷“解冻”,着急忙慌地去敲镇长家的门了。

就在前几天,时迈百货和中央租界巡捕房发布了高额的赏格,罗家三爷罗夏至在接大小姐罗婉仪从香港回家的路上 ,遭遇日本浪人抢劫,身中一枪。

现在全市都在通缉这个日本浪人,凡能够当场逮捕者,赏金条十根。能够提供重要线索者,根据重要程度和正确性,赏20到100个银元不等。

罗家这次是铁了心要给他们三爷讨回公道,不止在全上海各大报纸上刊登了悬赏令。自家的杂志还不到正式出版时间,硬是出了个副刊,全市免费派发,连他们这种城厢交界处都收到了时迈的杂志。

无线电里更是了不得了,“天外天电台”本来每半个小时的报时后,都有一段商品广告。这广告投放的价格比普通节目里插播的价格来的更贵,尤其是几个受人欢迎的唱歌、戏曲和说书节目前后的广告,更是贵的离谱。

但是自从出事后,时迈真的连钞票都不要赚了,所有的整点时间广告全部改成了男女播音员大声朗读通缉令。

于是全上海,乃至苏州、嘉善等地能够收到广播信号的居民们,都知道了罗夏至被打劫那天穿的衣服,戴的帽子的款式,一共丢失了多少件东西。而且也知道了时迈百货的门卫室现在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就等着大家提供线索呢。

据说已经有那么一批无赖、瘪三,带着“敲竹杠”的心态,声称自己有线索,结果进了巡捕房后被证明就是为了骗赏格,直接就被关押起来了,估计有可能要在里面过春节。

不过即便如此,像这样的瘪三、无赖还是前赴后继地出现在时迈百货的门口。

大家都抱着一个发财梦——万一呢?是吧?

“我是来要债的。你们罗三爷欠了我一千块。”

一个穿着中装老棉袄,足蹬一双老棉鞋的中年男人抖抖索索地走了进来,坐到木椅上。

“我们三爷什么人,会欠你钞票?”

这两天为了应付这些真真假假报案,保安队长已经头很大了。没想到现在不但有提供假线索的,居然还有“新花样”出来了。

“再说了,一千块?你有一千块么?你这辈子见过一千块长什么样子么你?”

保安队长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下一个下一个,说在塘桥看到日本浪人的那个,让他进来。”

三爷会欠人钱?怎么不说花旗银行,瑞士银行会欠钱啊?

“这个,这个真的是你们罗三爷写的欠条。”

拿出一张纸,放到了时迈百货保安队队长的面前。

“神经病……还欠条……”

队长说着拿起纸条,看了一眼末位的签名和私章,然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他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基本的几个常用字还是看得懂的,尤其是罗三爷的签名和私章——时迈所有大大小小发行的最终文件上都有罗三爷的签名和盖章。

高级文件他当然看不到,但是就他每个月要贴的布告、通知上就能看到不少。

这个字嘛……签的是丑了点,不过还挺像的。

但是这个印章,他简直太熟悉了!

这个“罗夏至印”的“至”和“印”之间,有一个很小的豁口,印在纸上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个留白。这个豁口是三年前才出现的,据说那时候大小姐不懂事,拿三爷的印章逗猫玩——这印章后面绑着一条金色的链子——被不小心砸的。

从此之后,每份文件的私章上都多了这么一个留白,这个是只有时迈经常接触三爷文件的人才会知道的一个小秘密,外人是绝对不晓得的。

“你……你坐着等等!来人啊,给这个老头倒杯茶,再进来一个人陪着他。”

他站了起来,把披在靠椅上的衣服穿了起来,准备上六楼报告——自打三爷遭了罪住进医院后,本来在商行里办公的罗家大爷就亲自进驻到时迈来“坐镇”了。

“哎,我就说没错吧。”

老头眼看“有戏”,顿时喜笑颜开起来,接过小保安递上来的热茶,美美地喝上了一口。

站在原先罗夏至的办公室外头,保安队长理了理衣服上的领扣,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三爷的办公室嘛,过去也是常进的。但是这大爷和三爷可不一样,三爷和善,常常带笑,见到他们这些普通员工,也从来不摆架子,还时常跟他们开开玩笑。没有应酬的时候,中午甚至会来时迈后楼的员工食堂和大家一起吃午饭。

但是大爷就不一样了。前几天大爷带着一批罗氏商行的秘书、高级经理们入驻六楼办公室的时候,一路上那冷峻的表情,傲人的气势,不苟言笑的态度,就把他们百货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震慑了一番。

像他这样的保安队长还好,每天都坐在楼下办公,也就大爷带人巡视楼层的时候会鞠个躬,汇报一下工作情况。

据说六楼的那群秘书、经理和楼层经理们,已经被三爷每天至少两个小会,一周一次大会,逐个掐着表汇报工作情况,一个不查就要被盯着盘问半天的工作作风给吓到了。秘书郑杰森甚至在私底下说,三爷再不康复回来,他们可能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要集体得胃溃疡了。

“大爷好。”

得到了允许,保安队长进了办公室的门,然后就感到一阵寒风袭来。其实虽然时迈百货现在还没有安装集中暖气,但是办公室里都有小型的火炉给大家取暖的,烧的也是高价的无烟煤,就是要注意通风。

但是一看到罗云泽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着自己,这好歹见算见过世面的保安队长就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

“什么事?”

“这……这是一个老头送来的欠条。说三爷欠他,欠他钱。”

他紧张的舌头打颤,比刚才那个老头子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畏畏缩缩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啧……夏至欠钱?这帮瘪三玩出新花样了啊。”

天天有人来冒领赏格的事情,罗云泽自然也知道。他嘲讽地说着,然后打开了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