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跟身处的环境有关,她眼底有潜藏的风,眉间是坐卧的山架。一片静海,一脉冰川便是她恬淡的样子。他很少在京城见到这样的女孩,静的不可思议,面对他这个陌生人也无半分畏惧可言。
这样参天入地的特质注入骨芯,成就得是她的倔傲,她就这么望着他,跟他对峙,他尾随她这么久,未能从她口中够到一个字出来,似乎一定要等他先开口。
恭亲王倚风而立,白缎金团龙银钉大铠承接着朱红府门内一望无垠的那片白。
郁兮曾经在王府那本《营造法式》上见过几页紫禁城个别殿所的建造样式,但那些也都只是零星的碎片,直到遇见眼前的这个人,她透过他仿佛就能够遍览那座巍巍皇城的全貌。
造册上的建筑是区区鸦色的勾连,他的身影铺陈施与殿脊梁柱一笔浓墨重彩,在郁兮的想象中,紫禁城应该就是他的模样,皓皓旰旰,丹彩煌煌。
多一眼对视,便多一分对方在心里的印象,到底还是他先屈服,恭亲王启唇,清淡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门前回响,“格格是否愿意跟我回京?”
没有片刻的犹豫,她颔首,“愿意。”
见他从门阶上走下来,郁兮转过身远眺王府外的景色,辽东王府建在吉林乌拉地势相对较高的东南郊,背靠南楼山,山下是松花湖还有松花江的各个支流。
同他身在的那座城不同,她的视野里有山有水,没有宫墙的框束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
“你似乎很抗拒我的提议。”他走到她的身侧立定,共享她眼中的湖光山色。
平川山脉在茫茫雪雾中连绵起伏,有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趣。郁兮轻轻咬着唇道,“身为臣子,圣躬欠安之时,探视榻前原是职责本分,只是不知王爷这次北上,到底是孝心驱使,还是选色征歌,扶植党羽的目的所致?”
恭亲王偏脸看过来,她回望,是极少数跟他对视目光不会躲闪的人,他突然明白了她眼中的怏怏之意从何而来,她以为他带她回京是为了图谋皇位,利用她来讨好皇帝,她以为辽东王府被留下的那个爵位,是他为了拉拢柳襄所采取的怀柔之策。
“格格小瞧人了,”他的面容镶嵌在冰冷的头盔兜鍪里,依旧夷然自若,“我阿玛他老人家的身子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万分想念你的姨母,我顺道来找你,没有任何不轨的想法,在我眼里,你并非声色,辽东王也并非同/党羽翼,本王孝心肃祗,但请格格声歌侑之,此外并无它求。”
郁兮猛然间松下心来,蹲身福了一礼道:“之前错怪王爷了,我跟您道歉,倘或只是如此,我愿意达成王爷您的心愿,以圆尊祖敬宗的孝道。”
她的眼尾翘了起来,收敛起了戒备。他这才注意到那两盏沉静的眉黛下偏偏生了双热闹的桃花眼,可以想象这样一双细起波粼的眼睛完全复苏时会是什么样子,桃花潭水,月牙弯弯,只是这样的景致大概会让人等待良久。
第3章 伞下
这样是非分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情难得一见。他同她道谢,“原本以为会很难说服格格,没想到你这样容易就答应了,倒是我多虑。”
她轻提唇角道无妨,用他那句原话反驳之,“王爷小瞧我了。”
这般明敲明打,直来直往的跟个姑娘打交道,他之前鲜少有这样的体验,果然应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这位格格年幼纤弱的体格,倒像是胸怀一片海水不可斗量的人物。
恭亲王的视线越过盔甲一侧的眉庇看过来,“既然答应了要同本王一起回京,有些话要提前告诫你,宫里的人员构成不如贵府简单,人心环境相对也要更复杂些,撞上天子病重朝局混沌的当口,说是狼谭虎穴都不为过,但是也无需临事而惧,格格尽量做到奉命唯谨便可,有我在,你大可以放心。”
郁兮着迷于眼前的山色,听到这话目光微微下沉,“谢谢王爷提醒,有您在,倘或遇到什么麻烦,我可以找您帮衬的,对么?”
也是这一刻的怅惘,让他意识到,她心里的境况也许并非表面流露出来的这样缓慢和温柔,毕竟她还处于稚龄的阶段,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一夜之间家门的荣耀坍塌,面临未知的行程,彷徨迷茫才是正常的反应。
虽然她已经掩饰得很好了,还是被恭亲王窥到了端倪,然而他生活成长的氛围没有教会他同情,目前为止他还不懂得于心不忍的含义,优柔寡断的情怀太过影响在朝中行走。他做事谋求一个结果,欲达目的的手段也许残忍和自私,他不自知也无需自知。
在他看来,他跟这位格格之间更像是一场交易,他可以不顾及她的感受,却有责任确保她发挥她的作用。
他嗯了声道是,“在我的地界,我就会护你周全,不然这桩买卖就黄了。”
撇开前半句话语间的温情,后半句就完全是生意人的口吻了,总得来说将就算是一个承诺,郁兮欠身,“既然王爷拎得清,我就放心了,敢问王爷,等这件事有了了结,我是不是就可以离京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确实省时省力,这是跟他讨价还价来了,恭亲王颔首,“若无意外,那是自然。”
真是位精打细算的王爷,话说的不圆满甚至还保留着余地,事态在郁兮眼里并不复杂,假扮她姨母给皇帝送终,对于她来说应该不算难事,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
万万没想到这位王爷一语成谶,今后有一天还真出现了意外,她骂他那张“开过光的乌鸦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话谈得明朗,眼前河川万物也都是百媚峥嵘的姿采,身处高地,寒雾缭绕遮望眼,不被俗世所耽扰,心情也难得的沉淀下来。
“吉林虽然偏远,冬日里的景色还是很美的,”恭亲王感叹道,“短暂的离开,你应该也会觉得不舍吧?会不会在心里责怪本王?”
郁兮神色坦然,“并非以色侍君,我已经感到很庆幸了。家道中落,朝廷让辽东王府配合,我便替王府配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尽职尽责而已,不过是与家中小别,归期可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不舍肯定会有,看开了就好。”说着她又冲他蹲个身,“王爷,谢谢您,跟您还有的商量,我心里减轻了些负担,不胜先前那般担心自己在宫里的处境了。”
恭亲王细细品味她的话,“带恋如枷锁,是这样的道理,我阿玛便是对贵妃娘娘执念太深,以至于伤怀到无可自拔的地步。如果早早地就脱一恋字,如释重负,岂不是可以避免被情爱所伤。”
她脸上酒窝清浅,似有笑意,“这方面的事情,奴才不懂,无从置喙。”
恭亲王微怔,说实的,他也未能彻悟,只是他的心事有所保留,不像她这般坦诚,他比她要更加在意尊严和脸面,于是便轻咳一声掩饰道,“你还年轻,心思见解却格外开脱,色令智昏,那些事情上开智的晚未必是坏事,不懂就罢了,到了年纪自然会懂的。”
府门内的两人悄悄望着他们的背影,周驿笑道:“瞧样子,应该是谈妥了。”觅安却愁眉不展,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这场谈话的走向似乎偏离了初衷,他不设心防跟人谈天说地还是第一次,在郁兮看来,她对他的反感有很大程度上的削减。其实还大有深入进展下去的可能,然而天公不作美,又下大雪了。
密簇疾飞的雪箭中,他道:“回去吧,等下我还会找你阿玛商量这件事情,三天后出发,卯时,我在这里等你。”
觅安从门上追过来,郁兮从她手里接过伞撑起,眉眼被伞缘遮挡,樱唇微启道了声好,同他道别后刚转过身就被风绊了一个踉跄。
雪风斜袭灌满伞顶,像驾了帆的船拖着她往一旁打滑,郁兮防不胜防,下意识地想要丢开雨伞防止栽倒,眼前跨步走近一人伸手握住伞柄帮她稳住了重心。
黄绸伞布上栽着一株梅花绣,恭亲王立在苍劲的树干下,白梅的花瓣雪绒落满了他的肩头,那双眼睛里是浓稠的墨染。
“王爷,”她仰脸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共乘一把伞,呼吸咫尺间,最先怯得却是他,第一次被这样单纯直接的问及名讳,没有揖手稽首诸多礼节的纷扰,余音过后仅剩下眼神的问询。
恭亲王片刻的讶然收敛为了哑然,“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微微摇头,“昨天晚上王爷问我的名字,我如实相告,礼尚往来,王爷也应告诉我您的名字。我不敢直呼王爷名讳,仅仅是好奇而已。”
他眉间氤氲着不耐,眼底的波痕起了急皱,郁兮凝睇,眼神有些疏远有些迷惑,终究还是透着寂静。
短暂的对峙,他望着腊月间的这张脸,神色恢复如初,一如大雪无痕般的清冷,“邧承周,承载的承,周全的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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