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十三阿哥轻声问:“小十六,内库的银子,还差多少?”
十六阿哥一怔,抬头望向兄长,随即又转头看看石咏,想知道是不是他将内库缺银的事儿告诉了十三阿哥。
“明天照样来上这么一场,少说会有百八十万两的进项,扣去成本,和小石小薛他们几个应得的,剩下的都缴进内库,眼下便该都够了。”
十三阿哥说得纯出自然,可是这话落在十六阿哥耳中,却一直嗡嗡嗡的在他脑袋里回响,令他就这么坐在原地发着呆,却觉得口齿滞涩,愣是说不出话来。
“十三哥……”
十六阿哥回想起当初,明明是他将内务府的出资和人从自鸣钟产业里毫不留情地抽走,令十三阿哥饱受挫折。如今这些人好不容易另起炉灶了,十三阿哥竟还是在惦记着他差事为难,惦记着皇阿玛内库空虚?
这令十六阿哥一时双眼酸涩,却无法表达内心的情绪。
“十六弟,这事儿还请你帮个忙,回头银子进了内库,你就只说是这次拍卖所得的,别提这玻璃的事儿……”
十六阿哥一凝神,赶紧望着十三阿哥,只见对方面上颇有些寥落,只轻声说:“以前总盼着给皇阿玛分忧,羡慕哥哥弟弟们……如今我只想着,别让皇阿玛再为我们这些当儿子的操心就好……”
若是明着报上去他这玻璃生意一做就是上百万两,回头落在皇父眼里,会不会又令皇父生出什么疑心。老人家年纪大了,倒不如让他别费这个心神才好。
石咏与薛蟠一听见两位阿哥说起这茬儿,就已经避开到一边去,但是石咏多少还是听见了十三阿哥所说的话,心里也颇为无奈:为了帮十六阿哥,十三阿哥是毫不犹豫地将玻璃厂明年一年应属他的利润全支了出去。十三阿哥自己还要养着府上那一大家子,将玻璃厂的收益支出去,自家日子却只能勉强维持着过。
饶是如此,这一位,如今想着的却还只是体恤那位当父亲的心思。
他自己不是当事人,无法评价十三阿哥与康熙皇帝父子之间的感情,他只知道一件,对于十三阿哥来说,生于皇家,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幸事。
第二场拍卖会也进行得十分顺利。
第二天拍卖的这十几件,全部都是玻璃厂研制出的新品,有些是套模吹制,有些是铸模烧制,并新引用了磨砂工艺,试制一段时间之后,玻璃厂已经有十成把握这些东西可以量产。
除了各种精美的玻璃酒具、玻璃瓶以外,一道拍卖的还有一万面大穿衣镜、二万面台式妆镜,五万面鹅蛋小圆镜,另磨砂玻璃灯罩、放大镜、老花镜若干。
石咏原本想将煤油灯也纳入此次拍卖的,但是煤油的来源尚未稳定,另外十三阿哥也有些顾虑,他认为煤油灯是一种军需品,不宜先在市面上销售,因此这次没有拿出来销售,而是改做了些磨砂玻璃灯罩出来,走薄利多销,挤走洋货的市场路线。
若说第一场拍卖会主要是京中达官显贵购入各种古董玩器,用来收藏或是走礼,到这第二场便是各位皇商大显神通了。持着帖子的三百人之中,原本只有几十位皇商。可到了第二天,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另有几十名来自各地的行商听说了消息,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从旁人手里弄到了帖子,也进了松鹤楼。甚至有些行商特地带了子弟过来,打算见识见识这“大场面”。
然而今日拍卖会的要求却更高些,只有确认参加竞买的买家才能获得特制的木牌一面,在获取木牌的同时,必须缴纳保证金五万两,以保证竞拍成功之后一定会履约。如不履约,保证金会立刻罚没。
同时,负责主持的掌柜也宣布了竞买的新规矩,可以两家合买,五五分成,也就是可以购买标的的一半。不少商家肩上的压力陡然减小,但也有那财力雄厚且颇具野心的,看中了一件货品,只打算全部垄断。
如此一来,最顶尖的皇商便遇上了稍小些的商人抱团狙击。数场你争我夺、热血沸腾的较量之后,十三阿哥的玻璃厂所有的货品拍出了总计一百七十八万两的高价,扣去成本,和石、薛、贾三家应得,十三阿哥刚好能得八十九万两,待送到十六阿哥处,凑一凑,内库的缺口,便大差不差,基本上填上了。
十六阿哥被哥哥的无私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待到松鹤楼上众宾散去,十六阿哥非要拉着十三阿哥和石咏薛蟠他们一起吃酒庆功,便自己掏钱,请了松鹤楼的大厨出来,命不拘什么,料理几样小菜出来。
十六阿哥酒吃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高声唱歌,唱完之后抱着十三阿哥呜呜地大哭了一场,死活都不肯撒手。
十三阿哥无奈地又是笑又是安慰。他知道石咏住在外城,怕拖到再晚城门就要关了,便给石咏使个眼色,让他先走。
石咏走出松鹤楼,也觉得酒有点沉,脸上微热,夜风一吹,便有些头重脚轻。
忽然,暗夜中人影一闪,似乎有人从石咏身旁疾奔而过,却悄无声息。石咏伸手去揉眼睛,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莫名地石咏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危机感,他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似乎黑暗中有人正静静候着他,等着他迈出这一步。
恰在此时,远处灯火一亮,李寿的声音响起,这小子欣喜地问:“大爷,您出来啦!”
第161章
石咏回到家, 石大娘兀自候着没睡。他饮了母亲给熬的醒酒汤,听着母亲慈爱的唠叨, 已经醒得双眸炯炯, 没多少睡意。
明日石咏本就休沐, 本着睡不着就干脆不睡了的精神, 他回到自己的东厢里,去将放在屋角的藤箱给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各种碎玉碎瓷都取了出来, 同时拧亮了自己屋里的那盏煤油灯, 在灯下开始整理这些碎片与残片。
早先他曾经将这些瓷片与碎玉粗粗地翻过一遍,但当时确实浮躁, 外加实在没有时间去做这些水磨功夫的活计。但是他大致看过一眼, 只觉得里面有些瓷片的形状奇特,非瓶非碗, 当时想不出会是什么器皿碎后的残片, 但是自打前一天在松鹤楼见到了那只北宋定窑孩儿枕之后, 他突然冒出个念头:既然这件丝毫不具备圆形器皿的弧面与线条……那么便也有可能,是个方形的瓷枕。
石咏当即动手,将类似的瓷片一片一片挑出来。
他所认定的瓷片通常被叫做“红定”, 就是定窑所烧制的红釉, 呈现明艳的朱红色,釉面表面则有一层自然的“泪痕”。石咏将符合这种特质的瓷片一片一片地都捡出来,捡到后来捡到后来便干脆又去取了好几只木匣,将那只藤箱里所有的碎瓷与碎玉全部一件件分拣出来, 柴汝官哥定,成宣永嘉正,历朝历代,各大名窑烧造的瓷片都有其特色,经过石咏一双慧眼辨识,当即一件件被区分出来,分门别类,被盛放到不同的匣子里。
刚开始时,石咏还在心里暗自抱怨,贾家对待这些知名的古董太不讲究,碎了便碎了,也不晓得将碎片单独保存,这么全混做一处,实在是太过浪费功夫。
可到了后来,石咏已经渐渐物我两忘,全身心地沉浸在这对文物的辨识工作之中,仿佛回到了他以前在研究院做文物研究与修复工作的时候。
这才是真正的他,这才是他最喜欢的状态。
此刻夜已深沉,万籁俱寂,石咏独坐在小屋里,面对一盏孤灯,和许许多多沉淀了时间的碎片在一处,默默地,一点点地看着时间在指尖流淌……
他知道自己已经与以前有所不同,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单纯得只知道完成手头工作的小研究员,他一直在尝试适应这个时空,让自己融入。可是他期盼自己心头依旧有一块净土,可以容他静静地去做他最喜欢做的那些事,再没有半点杂念。
也不知忙了多久,在天亮之前,石咏竟然捡出三百多片“红定”的碎片,并且找到了几片位于棱角处的碎瓷,这让他能够初步断定,这是一件长方形的瓷枕。
除此之外,他还整理出成窑、宣窑、汝窑的瓷片若干,并和田美玉啄成的玉器残片若干。
要将三百多片碎片复原成一件器物并不是一件易事,然而对与石咏来说也并不难,不过就是一个立体的拼图而已。只是石咏眼下没有多少精力了,只能在家里人都起床之前,匆匆熄了灯火,去榻上好好睡一觉。
为了那两场“拍卖会”,他已经是好几夜没有好好歇过了,最近着实感觉疲累,所以他打算趁着休沐,和即将到来的年节假期,好好休整一番。
隔日他再去内务府府衙的时候,听见满衙门的人都在谈论日前的那两场“拍卖”。
“你是没见,那有钱的人,真是有钱。咱们在京里当差的,一年能拿二百两银子的年俸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吧,可是那些外官们见了好东西,都是一千两一千两地往上加价!”
仇富心理古今皆同。京官看不上外官由来已久,此刻谈论起来,自然免不了添酱加醋地损上几句。
然而石咏一想到内务府这些小吏们一面不服气外官豪富,一面又盼着南面三大织造的炭敬早早送上来,心里就觉得好笑。
这个时空就是这样,外官贪腐的居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的就是这个。但是外官在外头“刮地皮”得来的钱,也大多用于在京里的打点与孝敬了,否则京里没人帮着说话,前程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两说。因此京官与外官之间能够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连内务府这样一个小衙门里,也能折射出这样的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