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这针坊干活,只要手脚麻利些,到底还是比羊绒作坊里头那些拣羊绒纺绒线的小娘子们挣得多些。
挣得多了,在家庭里面自然也就比从前更有地位了。从前她们这些妇人既无财产又无挣钱的本事,从娘家嫁到婆家,整日便要看翁婆丈夫的面色过活,婆家若是个好人家,那日子就好过些,若是不好的,那一日一日,真真就跟熬油一般。
其实被这些妇人们羡慕不已的羊绒作坊里的那些小娘子们,她们那一天到晚的,也是干活。
羊绒作坊也有一些规定,若是违反了,便有可能被辞退。每个月月底还有一次统计,每个人平均每天最少要干多少活,都是有要求的。
自从上回从罗用这里得了那些玻璃珠以后,罗二娘又开始大量收购羊绒,先前那些小娘子还担心他们这里生产的羊绒毛衣裤卖不出去,这个羊绒作坊早晚倒闭,现在是不用担心了。
先前与那些胡商同去凉州城的那名管事近日也回来了,言是事情已经办妥,另外还给罗二娘带来凉州城那边的羊绒作坊目前的经营状况,以及管事们的工作汇报。
这段时间也有一些胡商来找罗二娘看货下订单的,除了少许高昌商贾,大多都是要到凉州城去提货。
有些人不放心,还是要求罗二娘安排一名管事与他们同行,罗二娘便说她的羊绒作坊每月只能安排一名管事出门,初一那一日出发,不放心的便在那一日与她们羊绒作坊的管事同去凉州城。
这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等以后大家都熟悉了流程,并且建立了信任,罗二娘便无需再让管事们在常乐县与凉州城之间来回奔波了。
还有一些人也不知道太放心罗家人的人品还是怎么的,付了钱拿了玻璃珠与收款证明详细订单便走了,也不担心提货的问题。
罗二娘猜想他们有可能就是冲这个玻璃珠来的,虽然有些心疼,但是想想自己手头上还有那么多,也就释怀了,那珠子放着也是放着,用它们换些钱帛来维持羊绒作坊的运营也是好的。
在这个物流不发达的年代,像罗二娘她们这样经营一家羊绒作坊需要很多本钱,尤其今年又遇战事,卖货困难不说,夏里粮价猛涨,她们的羊绒作坊里头又有这么多工人要养活。
为了维持经营,罗用在县里搞大甩卖的时候,二娘她们当时也贱价卖出了不少羊绒衫,就连她自己从凉州城带来的那些罐头,都拿去与当地一些存粮充足的富户换了粮食回来,最穷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把鞋底的杜仲胶都扣下来换钱。
这些个事情,二娘并没有与罗用多说,那段时日大家都很不容易,罗用每日里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
“这才刚回来,过几日便又要出门,着实也是辛苦你了。”这一日,罗二娘对那名前两日刚刚回来的管事说道。
“这有甚,你也知我不爱拘束,在外面跑马总比坐在作坊里干活自在些。”那名管事笑道。
这个管事乃是军户出身,她阿耶算是军中的一个微末小官,虽然生活中也有诸多不如意,但她们家里的日子比寻常百姓到底还是要好过一些。
在她还小的时候,这天底下也还乱着,她阿耶早早就教会家里几个孩子骑马,拳脚功夫也粗略学了一点,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候能有一个逃命自保的技能。
后来这天底下太平了,她也嫁了人,奈何却与婆家人不和,吵吵嚷嚷过了一两年便和离了,回到娘家过日子,也没少被人说闲话。
再后来罗二娘在凉州城开起了羊绒作坊,她便也去干活,她这人看着粗糙,干活却很是不错,再加上又会骑马武艺,胆量又大,罗二娘便常常安排她做一些外务,将她提作管事,这一次来常乐县,把她也一起带了过来。
罗二娘手底下这些个管事,各人也都有各人的故事,作为一名女子,生在这样的年代,哪里又有什么十成十的好命,总归是各有各的不如意。
像这个军户出身的管事,一个和离过的女子,与娘家兄嫂处得也不好,罗二娘的这个羊绒作坊,便是她的容身之处。
如果有一天这个羊绒作坊开不下去了,到时候或许也会有别人来请她,毕竟她有手艺,但那又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她是否依旧能够得到别人的敬重,活得像眼下这般舒心自在,谁又能保证得了。
她是真的把羊绒作坊当成自己的家,把羊绒作坊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在做。
“我在凉州城那边,听人说起略阳郡公李道宗这一次得胜归朝,圣人自有厚赏,而他带回去的那些酒精和烧制酒精的方法,更是被人津津乐道。”
“听闻就连归隐山林的孙神医孙思邈在听闻了此事之后,也去了长安城,先前圣人数次谴人去请,他都不肯出山,这回竟是自己出来了。”这名管事把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都对罗二娘说了,尤其是对于一些与罗家人有关的事情,她一向都是比较留意的。
“不知圣人何意。”罗二娘说道。
“不知。”这名管事摇头:“众人只言那酒精稀奇,又言那孙神医去往长安城之事,倒是没听人提及圣人言语。”
“那便不管了。”罗二娘笑道:“你我只管静待佳音便是。”
总归是献了方子,又不是什么坏事,圣人就算是口头嘉奖,那也得嘉奖一二不是,总不能罚了他们罗家去。
然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长安城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路途遥远,罗用与罗二娘他们在常乐县这边,一时未能得到消息。
话说自从罗用与乔俊林去了陇西,侯蔺婚后也搬了出去,四娘她们便与阿枝一起住在原来那个小院里。
麦青与豆粒儿现如今都已经长成了两条能够看家护院的好狗,街坊邻居对她们也都颇为照顾,又有邢二那一层关系,寻常人根本也不敢打他们这家人的主意,于是这日子也是安安生生的,没有出过什么差池。
前些时候,也就是十一月廿五那一晚,四娘睡到半夜,忽的听闻院中犬吠,那声音听着便有一些不对。
四娘顾不上心中惊惧,抓了床头那两把胡刀闪身躲到门后,旋即便有人从外面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开了她们这边的房门,等人进来的时候,四娘横刀就向那人的脖子抹了过去!
四娘知晓自己人小力单,若是与人缠斗起来,定是讨不着好,她得趁着这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一刀将其撂倒。
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一把乌沉沉的胡刀无声无息地划过去,在那个人的脖子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温热的血液喷在四娘的头上脸上……
之后的事情,四娘便都记不清楚了。
左右的邻居赶过来的时候,四娘正呆愣愣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身上只着一件单衣,一下一下地打着摆儿。阿枝从屋里拿了一件衣袍给她披上,又用布巾擦拭她面上的鲜血。
五郎蹲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一只血淋淋的大狗,还有一只大狗趴在地上呜咽哀鸣,六郎七娘哭成一团。
她们家院子里躺着一个死人,屋里还有一个。
那双目圆睁的死状,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在摇曳的火光下,看起来显得尤为可怖。
还不待天亮,长安县公府便来了差役,连夜就将罗四娘带走了。
阿枝将五郎他们几个托付给左右邻里,自己慌忙跑去白府,半夜里拍响了白府的大门,哭求看门的奴仆,央他们去把正在睡觉的白家大人们叫起来,那公府大牢岂是那么好待的,四娘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去到那样的地方,这一夜都不知道要怎么熬。
不多时,白大郎白二郎便都起来了,白以茅听闻四娘下了大牢,慌慌张张跑出去说要去看她,结果却被他父亲令人强行将他关在家中,不让他在这个时候添乱。
“你便在这里安心待到天亮,眼下宵禁没过,你莫要再出去了。”白二叔出门前,这般叮嘱阿枝道。
这时候还是半夜,各坊的坊门都锁着,阿枝这一路从丰安坊跑过来,不用说,肯定是翻了坊墙的。
白二叔说罢,便带着一名仆从出门去了,那仆从怀里抱着一床被子,两人打着灯笼沿着街边行走,也不敢骑马赶车。